天寒方觉日暖,遇到好太阳,有大落地窗和玻璃房的朋友家总会更热闹。一壶茶是晒暖偷闲时必不可少的配置:入喉可解磨牙斗口之燥,握着可温五指之寒,看着可见杯盏之美。傻乐与静听花开两口子讲究,茶桌上还多出两三个精致的盖置。
盖置虽小,样式却多。添水时,盖置可防壶盖上的残茶沾染茶席;不用时,它们在席上是一景。茶具如友,需合主人的脾气。猪头去买老石砚,得了三个搭头:一高两低老油灯。石砚可为壶承,油灯刚好当一盖置,极合他一派天真的心性。回来洗掉黏糊糊的油渍,一个黑瓷小油灯就如刚出浴的处子,温柔、沉静,又透着亲切。
烟丝之前写过灯具。掐丝珐琅仙鹤烛台、汉代百花灯、长信宫灯、卧羊省油灯等都是灯中极品,哪一个都令人叹为观止。从功能上讲,灯具可分为实用器、观赏器和礼器三种。过去,中国人祭祀、拜神、婚丧嫁娶,礼器中都少不了灯。富有观赏性的彩灯和宫灯,也是世界灯具中的一枝奇葩。即使作为实用器,中国的灯也是艺术品一样的存在。且不说前面提到的大富大贵人家用的灯中珍品,就是寻常百姓家用的老油灯也富有美感。
老婆顶灯、童子擎灯和各式铁铸或黑陶小油灯,烟丝先后都买过,虽然都是白菜价,但放到家里满满都是浓厚的烟火气息。齐白石笔下的老鼠偷油画中,圆盘状的灯台总能引发大家的情感共鸣。简朴的油灯不失优雅,比如说现在放在烟丝手边的这盏小灯,底足露着钢胎,上部满施黑釉,灯盘敛口,线条流畅,依然保持着新石器时代就具备的豆状古风。
豆是上古时期的食器,发展到后来有了更细的划分。《尔雅》说“木豆谓之豆,竹豆谓之笾,瓦豆谓之登”,可能是因为瓦豆方便放置灯芯和油以供燃烧,所以才“灯”“登”同名。此器形已经延续了千万年,但仍保持着最原始的样子。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各种繁复造型的灯看多了,反而觉得最简单的更可人。
幼年时对油灯的记忆和一堵墙有关。济源最早的房屋多是“两头沉”,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卧室。隔开爷爷的卧室和堂屋的墙上有个矩形洞,洞中放着一盏煤油灯。为了省油,灯火只有黄豆大,爷爷在里面咳嗽或打鼾,妈妈在堂屋里忙来忙去。
后来洋油盛行,许多人家都买了钢嘴大玻璃瓶的洋油灯。而我家因为开了间小卖铺,专门购置了臭电池灯。它被挂在临街的墙上,打开时“嘭”的一声响,然后发出淡蓝色的火焰,比洋油灯和月光要亮许多。我和小伙伴们在灯光下嬉戏,大人们在旁边聊天。
这些东西没用多久,电灯就在县城普及了。我上小学二三年级时,学校要求上夜自习,同学们听了高兴得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因为经常停电,上夜自习大家玩的时间比写作业的时间多。光明正大的游戏是玩灯——挑挑灯芯、压压灯捻儿,老师见了也不好说什么。为了这个,大家都不乐意用正经的油灯或蜡烛,变着花样自己做:在洗净的墨水瓶里添点油,用铜钱和铁皮卷个灯嘴,穿上棉绳,或用纳鞋底的棉线搓个灯捻儿,放进铁香脂盒里再化点石蜡。家长们也乐意省这个钱。那时作业少,拨弄着灯捻儿,鼻孔一会儿就粘了一层黑烟,还没玩够就到了放学时间。下课时,我们还会表演指捏火焰灭灯的绝技。后来在甘肃见到西夏古国的陶瓷灭灯器,发觉与古人相比,我们生活得有多粗鄙。虽然如此,小时候那一点微弱的灯光,却留在了记忆深处:每次下了夜自习,摸着黑漆漆的夜路,远远地看见自己家窗口亮着的灯光,心里就会溢满幸福感和安全感。
东西不在贵贱,合心就是美器。此刻,这小小的油灯如老友一般静坐在案边,再长的夜也不会觉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