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副刊

◆任 芳

归乡

国庆前夕,母亲提出想回老家一趟。“已经两个月了。”父亲也说,眸子闪亮。小院的石榴该熟透了,桂花这两天也开了吧。一缕清香隔着细细雨帘,轻唤低回,该去见它们了。

归乡路上,父亲打开话匣,重拾久远的记忆。随着父亲的讲述,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

莫说青山多障碍

1950年夏天的一个清晨,从宁夏银川北长辛堡的一个大杂院里,走出四个人,我的曾祖父带着我的祖父和父亲、姑姑,一家四口,一辆独轮车,启程踏上返乡之路。

1941年到1942年的河南,多灾多难,蝗灾、洪水、大饥荒,饿殍满地,民不聊生,直接引发中国近代史上一次大规模的逃荒。我的曾祖父、曾外祖母分别逃到宁夏银川、陕西延安,父亲和母亲出生在那里,度过了颠沛苦涩的幼年。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之后不久,我的父母就分别跟随长辈千里迢迢,返回河南济源老家。

时间过去太久,当年6岁不到的父亲,记忆断续模糊。应是初夏吧,天已不太冷了,告别居住了将近8年的河套平原,永远留下了产后意外去世的祖母,送走出生不久不谙人事的小叔叔。曾祖父和祖父百感交集,我的父亲和小姑坐在独轮车上,正是天真无邪、不识愁滋味的年龄,边笑边玩,对前途毫无概念。但父亲清楚记得几个细节。

到黄河渡口那天,几个人都上了船,马上要开船了,祖父突然想起什么,跳上甲板飞跑回岸上。船不等人,祖父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里,船正缓缓驶离码头。祖父拼命奔跑,到岸边纵身一跃,跳到船上,船身晃了几晃,恢复了平稳,真悬!

有一段路紧挨着黄河走。一侧悬崖峭壁,另一侧是奔腾的黄河,水很大,很浑浊,河面上不时有船或羊皮筏飘过,脚下是遥遥不知尽头的归乡路。

父亲有时候也跳下车,自己跑一段路。最多一天竟然走了约40里。多年后,祖父说起来仍竖大拇指,毕竟当时父亲不到6岁,是个小孩子呢。

父亲每每说起这段往事,我的眼前就晃动着电影一样的画面:祖孙四个,一个中年男子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两个小孩,旁边跟着一个老汉,黄土地,浑浊的河水,苍茫的大山,令人唏嘘不已。

载着解放军战士的大卡车不时从身边驰过,战士们从车上扔下一些干粮给他们。“共产党、解放军就是好!”曾祖父以他的亲身经历,时常给父亲说,父亲后来又时常给我说。他说:现在的社会有三条是老百姓满意的,与过去不同的,一是社会安定;二是社会风气好;三是当官的为老百姓办事。曾祖父总结的这三条,包含了他一生的经历和经验。

从曾祖父年轻时起,经历了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入侵中国,到辛亥革命、民国建立、清帝退位,再到以后的五四运动、北伐、抗日、解放战争,直到新中国建立,中国社会安定过一天吗?新中国成立了,社会安定了。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不用知道大道理,他看到的,听到的,亲身经历的,得出来的就是真理。所以,我父亲1944年出生后,曾祖就给他取了名字叫“平定”。“平定”,这是爷爷和千百万老百姓的企盼,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就这样,昼行夜宿,一直走了快20天,到达西安,买了火车票,坐到洛阳。下火车后,又从洛阳向北走,来到黄河边,乘船过河,继续步行,终于抵达故乡——现在的河南济源五龙口镇逯村。

银川——西安——洛阳——济源,整整一个月时间,终于回家了。相比于7年前曾祖父他们一边全靠步行,一边还得躲避随时出现各种危险的千里逃荒,返乡之路已经快了很多,省气很多,环境也安全好了很多。

到家后,推开院门,院子面目全非,一片萧索。原有的家当荡然无存,屋中间放置一台不知谁家的弹花机,屋门不知所踪,院门移做了屋门,墙壁斑斑驳驳,房顶处处漏洞。手头拮据,祖父便把东边那处宅基地卖了,用换来的钱,修缮房顶,又添了锅碗瓢盆,一家人终于安顿下来。

74年后的今天,父亲坐在我的车上,回忆断断续续。路口等绿灯间隙,我悄悄回头,秋阳依然明亮,逆光里,看不清父亲的表情。

襄阳城下侠客行

曾祖父很有远见,也很有能力。他排除一切困难,供父亲和姑姑上学。父亲学习非常刻苦,村里的老人说,天灰灰明,他就在村口的大堤上依哩哇啦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还以为他神经了呢,后来才知道他在背俄语单词。家里一张三条腿的两斗桌,灰暗的煤油灯,陪伴父亲度过了无数个日夜。

初中时因历史原因,停课整整一年。其间,他一边帮家人干农活,一边自学,复课后测试,成绩仍然很优秀。靠着坚持不懈的努力,父亲考上县一中,在济渎庙里度过了3年高中时光,1964年以优异成绩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曾祖父很是欣慰和骄傲,逢人就说,等孙子毕业了,挣钱了,就天天去尚庄喝肉丸。遗憾的是,曾祖父没有等到父亲毕业,在1970年摔了一跤后卧床不起,几个月后,在寒冷的冬天永远离开了。等父亲收到电报,从武汉赶回来时,曾祖父已下葬。父亲面对一抔黄土,低头默哀许久。好日子就快来了,最亲爱的爷爷却永远看不到了。这事成为父亲的心病,他多次提起,甚为伤感。

父亲1964年至1969年上了五年大学,原本1969年应该毕业,特殊时期延长了一年。1970年春节返家期间,和我的母亲结婚。之后,他又在湖北沉湖农场锻炼一年,和部队一起建设农场,随部队编制。1971年1月,父亲被分配到襄樊四中教学。他说这个学校整整10年没有人上学了。他们到学校后,才开始正常招生和教学。父母成家后,两地分居,只有在寒暑假才能相聚,老家还有年岁渐长的祖父,父亲很是牵挂。特别是1972年母亲乘公交、到洛阳转乘火车,一路辗转去襄樊探亲,父亲动了调回济源的念头。他先后联系了洛阳和济源两家单位,洛阳那家单位商调函下来时,济源一中的手续开始办理。一切都是机缘巧合,最好的安排吧。1974年,父亲调回了济源。

襄阳,“天下之中”的“七省通衢”,《三国演义》里的兵家必争之地,金庸武侠小说里200多次提到的地方。滚滚奔流的是襄江,河北是襄城,河南是樊城,进武汉后称为汉水,发源陕西汉中地区的汉水,汉江孕育了汉文化,孕育了刀光剑影、英雄辈出的襄阳。曾令我无限向往,我对父亲说:“爸,你为什么调回来啊?要不然现在我们就生活在襄阳了。”那里多好呀,襄阳人刘秀光复汉室,成就两汉400余年的基业。刘备崛起于襄阳,隆中对后,诸葛亮出山,三国鼎立分天下;襄阳人孟浩然321首的山水田园诗篇;还有直通汉江的护城河,竟然有180米宽,中国之最,世界唯一……我正喋喋不休地说着。“哪有咱济源好?”父亲一句话打断了我,表情严肃。我怔住,竟无言以对,是啊,哪里有自己的故乡好呢?

“济源山水好,老尹知之久”。因“愚公移山”而闻名天下,它的每一寸土地都有丰厚的文化底蕴,每一块砖瓦都是历史与现代的对话。生于他乡,跟随曾祖回到故乡;工作异乡,魂牵梦萦再归故乡,父亲骨子里流淌着愚公儿女执着和坚韧的热血。回家,为家乡发展做贡献。这是父亲的第二次归乡。

母亲说:“你爸,看着老实,其实可固执可有主意,当初调回来都没给我商量。”我窃窃地笑,外表文弱的父亲,做出决断时很有点儿襄阳城下郭大侠的气概呢。

回家的路总不嫌远

父亲在济源一中的三尺讲台上,一站就是20多年。他和无数个教师一样,教书育人,诲人不倦,送走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生。他们学成归来或奔赴天南海北,投身到各行各业,为祖国建设贡献光和热。之后,他调到教育局,继续服务教学研究工作,直至退休,桃李满天下,事实如此。

这中间,我们家和别的家庭一样,我和妹妹长大、上学、就业、成家,我们也为人父母,在各自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如果说整个国家是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我们就是枝上的一枚绿叶。向阳而生,逆光而行,栉风沐雨,互相成就,是每一枚叶子的使命和责任,也是绿叶对大树的情谊。

退休后,父亲和母亲在帮我们照顾孩子的间隙,更加眷恋回老家。老宅也历经风雨,数次变迁。父亲他们从宁夏回来收拾好的堂屋,我们家一直住到20世纪90年代。父母1970年结婚,我和妹妹先后出生。后来,我们搬到县城居住,离开老宅,但这座房子依然是我们每次回家的落脚处。后来,邻居盖房子,借住了一段时间。20世纪90年代后,农村经济条件逐渐好转,周围拆旧盖新的越来越多,地基也越垫越高,我家这座曾以为傲的房子渐渐落后、衰败、跌到坑里,下雨时排水不畅,久不住人,屋里潮湿,断间墙也垮塌了。周边的新砖瓦房高大明亮宽敞,显得老屋又低又矮又土。坚持到1999年2月,春节刚过,万物复苏,充满希望的日子,祖父盖的老房子在工人师傅的呐喊声中,轰然倒地,完成了它59年的历史使命。新房子2002年建成,红砖砌就,二层小楼,外墙刷了雪白的涂料,因是临街房,从南边进村,一眼就能看到。

院里种了桂花树和石榴树,门口留了一小畦菜地,父母在每年春秋不冷不热的时候回去住些日子,骑着三轮车到滩地溜达,拽一把野菜,雨后运气好还能采到野蘑菇,鲜香无比。老家安静、舒适、空气新鲜、购物方便。父亲几个孩提好友,年轻时在外地工作,现在也会隔段时间回老家,碰到了仍有说不完的话。村里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上班,在城里买了房子,孩子们在市区上学;土地流转给种植大户,全程机械化操作,早已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落地摔八瓣;村北的高速公路建设进度好快,村南的奶牛场据说要搬迁……热辣滚烫,兴致盎然。

思绪飞扬,谈笑间峰回路转。放眼望去,故乡的田野上、果园里人影绰绰,机声隆隆,一派忙碌的丰收景象。

我的故乡啊,一如初见。

2024-11-01 ◆任 芳 1 1 济源日报 c_116945.html 1 归乡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