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清趣园,多半是为了赏荷。
春末夏初,藕在泥里发芽,暗自生长,竭力把叶子送出水面。浮出水面后,有的荷叶从两侧向里卷着,睡意正酣。有的荷叶揉着双眼,懵懵懂懂,转动着嫩生生的小脸看世界。没多久,荷叶大而圆,长茎粗而直,一人多高,满目碧绿。6月到8月,粉红或素白的荷花亭亭玉立于绿波静水之上。若是错过花期,芙蓉出水已成为莲蓬沉默的青春往事。偶见不舍得离开枝头的荷花,剩下一两片花瓣挂在青青的莲蓬上,像戴了一顶漂亮的帽子。夏日灼热难捱,荷叶渐渐皱了,斑驳的面积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曾经笔挺、饱满的茎在秋天逐渐枯黄,折了腰。入了冬,满塘衰败和残缺。
一个夏日正午,我没有半点睡意。心烦意乱之下,便顶着太阳去了清趣园。看着那满塘碧绿的荷叶,心头的躁意便有所消减,眼睛也如水洗一般,清亮几分。一阵热风吹来,荷叶朝着一个方向翻去。仿佛是撑着遮阳伞而行的女子,骤然被可恶的热风掀起了裙裾,她一边竭力攥紧伞,一边慌张地按着裙裾。她在惊慌之余,四处张望,希望无人目睹此刻的狼狈。听到她的惊呼,我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帮。好在,这个尴尬的过程很是短暂,荷叶很快翻了过来。
连日干旱,我一直为清趣园的荷叶着急。荷塘一片死寂,鱼儿藏在阴影里一动不动,青蛙也无心鼓噪。荷叶灰头土脸,像仰脸看天的孩子,焦急地等待雨水的降临。我也是其中一片盼雨的荷叶。一日久旱逢甘霖,我欢喜不已,急着赶往清趣园与它们共同庆祝。在雨水的冲刷下,荷叶从上到下都是干净的清新的。它们载歌载舞,还做起了游戏,看谁在最短的时间里接的雨水最多。水珠在翡翠玉盘里滴溜溜地乱转,如熔化的银汁、滚动的珍珠,晃来晃去,闪闪发亮。茎因重心的变化,扭来扭去,努力保持平衡。有张荷叶不堪重负,将身子一倾,哗啦一声,整个叶面的水珠泻得一干二净。这情景宛若表演杂技转碟子,偶然失了手,所有的碟子砸了个稀碎。表演者眼眸一暗,荷茎弹了弹,很快恢复了挺拔与矜持,仿佛从来不曾在表演中失利。
某个秋日,我刚到清趣园,恰好风起雨至,园中的景物乱了,视线也模糊起来。柳树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满地残枝烂叶。小路很快积起了一滩滩雨水,鹅卵石光滑的顶部在水中闪光。荷叶被风吹得七荤八素,屡屡露出淡灰色的背面。暴风骤雨中,一朵紧闭的荷花仿佛做了噩梦,在梦中蹙眉。旁边的荷叶察觉到了荷花的不安,悄悄凑近,用自己的身躯替它抵挡一些风雨。雨水落入荷叶,滑入荷叶中心,雨水越积越多,荷叶撑不住了。趁风来,荷叶身体一倾,卸下负累,形成急促的小瀑布。小瀑布落到低处的一片荷叶上,跳入水中,形成了双重瀑布——雨越来越大,如群马奔腾,众鼓齐擂,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无边无际的喧嚣中。“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样的喧嚣,又让人觉得静得出奇。
有意避开人群去清趣园的,并非我一个。那个我不曾午睡的夏日,一对夫妻携带着两个女儿,在赏荷之余背诵关于荷叶、荷花的诗词。他们没有把午睡变成痛苦的煎熬、粗暴的刑罚,而是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远处的儿童乐园中,有一个孩子独自在巨大的蹦蹦床上玩耍。她大约不觉得寂寞,否则也不会玩得如此认真。她是因为没有拥挤,没有踩踏,没有大孩子们“不怀好意”的碰撞和排挤,所以才玩得如此尽兴么?
我曾在园中见到一个男青年在等他的心上人。他立在荷塘边,望着荷叶田田、荷花灼灼,等待那个可爱的人儿出现。他定然在回味相知相恋的片段,憧憬相见时的欢喜,筹划着他们的未来。这些,都使即将见面时的喜悦翻倍。
我还见过一对相当般配的情侣。男青年为女友摘了一片小荷叶,扣在脑袋上当帽子。又找了一片大荷叶,撕去荷叶的中间部位,套在脖子上,宛若一件极其漂亮的绿斗篷。如果不去细究行为是否文明,那该是一套多么特别的时装啊!女子按照恋人的建议摆着各种姿势,对着镜头娇俏地笑。男子举起手机捕捉恋人的一颦一笑,定格美好瞬间。
最近一次去清趣园,我举伞观荷,与踽踽独行的老人擦肩。亭中避雨,围观退休老人斗地主,听他们闲谈某位最近不曾露面的老友,闲扯些家长里短。走出亭子,我在湖边见到一个极为帅气的男青年,被几个小学生围着,热烈地探讨钓鱼的技巧。如果他不开口,你绝对会和我一样,认为这是一个相当出色的青年。可是他开了口,你便明白他的心智并不比围着他的小学生更成熟。他的衣服是那样时尚与鲜亮,面孔是那样年轻——我艰难地移开眼,不忍看他那双清澈的眼睛。
归去,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奶狗被雨淋得湿漉漉的,连黑色的小鼻子、那双无辜纯净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它哼哼唧唧,扭动着身子走走停停。它抬头望望我,又哀哀戚戚地走开。它是不是饿了?它的母亲在哪里?它为什么落了单?它往哪里去,能否活下来……
到了夏天,清趣园是不能不去的。满塘的碧绿,满塘的清新之趣,满塘荷的心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