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习惯性地打开“学习强国”,偶然刷到一个编盘扣的视频,看一双巧手来回穿梭,上下回环,猛然间就想到了外婆——我那巧手的外婆。
几乎每个孩子的童年里都住着一个外婆,我也不例外。外婆是村子里公认的巧妇,还在娘家时就善裁缝,无论是娶媳妇还是嫁姑娘,都喜欢请她去做衣服。后来,家里孩子多了,家事忙碌,地里的活儿也多,但她总能把全家人打扮得利利落落,衣服干干净净,仪表堂堂,用家乡话说就是“齐齐楚楚”。到我们这一代,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就更多了,却一个不落地享受到了外婆的疼爱。去外婆家,一度成为我们心里最柔软的记忆。
我最爱看外婆编盘扣。那个年代,人们穿的衣服都是手工做的,外婆的衣服多是中式的斜襟或对襟褂,盘扣则是点睛之笔。一字扣是最常见、最简单的款式,外婆却能编出各式各样的新奇盘花。因我当时太小,已记不清外婆的具体动作和流程,只记得她手指翻飞、回旋,如指尖在舞蹈;只记得那些盘花很美丽:几何图形般的波纹扣、三角扣,栩栩如生的菊花扣、梅花扣、金鱼扣,盘结成文字的吉字扣、寿字扣……我是怀着一颗崇拜之心看外婆做女工的——那是一双怎样的巧手啊!一段平平常常的布料,竟然缠缠绕绕、错综盘旋出那么惟妙惟肖的图案,或端庄大方,或温婉典雅,或风情流转。而专注做工的外婆——我那满头银发的外婆,也呈现出无与伦比、韵味非凡的美。
外婆不仅盘扣编得好,蒸馒头也是一把好手。每到外婆发面准备蒸馒头时,我总爱凑热闹。就在那个狭长的昏暗的小厨房里,外婆手把手地教我和面、揉面、切面、擀皮儿、放馅儿,做包子。最难的是捏褶子,捏得轻了,好不容易在漫长的等待中出锅了,包子上却只有浅浅的几条印迹;捏得重了,会把那丝丝褶皱扯断,严重时还会裂开一个口,露出馅儿来,更是难看。外婆不厌其烦地教。起初,我还耐心地学,后来便需外婆哄着学了。如今,每次做包子时,我总会想起外婆当年认真做老师的样子。妈也总夸我做的包子是“得了外婆的真传”。可是,我从来没有亲手给外婆做过一个包子。
外婆有文化,会识文断字。这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农村是非常罕见的,也是父辈以及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外婆勤俭持家,很会过日子。有好吃的从来舍不得吃,都藏在柜子的某个角落里。待想起时,或我们一群小孩去时,才赶紧拿出来分给我们,方才发现已经变质了。当然,也有运气好的时候,比如字母饼,我就是在外婆的藏品里吃到的。那是我童年吃过的最特别的饼干了,不仅脆酥香,而且上面有26个字母,可供我在同伴们面前炫耀。
听说外婆身世坎坷,经历一番波折后才和外公走到一起。乱世中的人们啊,有多少能平安度日。外公家几代贫农,根正苗红,婚后生活条件很是艰苦,两个人也是在柴米油盐中相濡以沫,携手一生。外婆不甚温柔,尤其对外公常发脾气。外公时时包容,对我们说:“她吵我时我就装作听不见,不吭声,一会儿就好了。”外公在村里当大队长,每天忙得不着家,外婆就挑起了照顾家里和五个孩子的重担,任劳任怨。对此,外公很感动,也极为内疚。
外婆每天闲不住,操劳不辍。她年轻时出力大,腰腿不好,到了老年却四处找活儿干。尤其是麦收后,每天一定会去拾麦穗,尽管累得腰疼。这一切都源于她太独立、能干,不愿拖累儿女,更不愿向孩子们伸手要钱。
外婆身体硬朗,几乎从不生病。可是,后来,我那一贯坚强的外婆,却给了我们重重一击。从确诊到离开,只有大半年的时间。得知噩耗,我火速赶往外婆家,不敢相信就在几天前,外婆还在病榻上时,我们把小外甥女的照片给她看,她笑着说:“看这个小胖妞,脸都要长崩了,眼都眯成缝了!”还说等自己好了,给小妞做鞋子穿。如今,等着我们的,只有外婆的遗照了。我悲痛欲绝,却哭不出声来。事后,爸责怪我:“你外婆对你恁好,你不是应该号啕大哭?!”我说:“爸,你知道吗?最大的悲痛是无声。”那个初春,是我记忆里最冷的。
此去经年,一别二十二载,外婆来过我的梦里,却极少。今日一见盘扣,定格在心中的那幅画便生动起来:满头银发的外婆,双手来回穿梭,上下回环,指尖上的柔情蜜意,全化作一枚枚精致的盘扣,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