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芳

立秋后，时光飞快。枝头叶子渐黄，晌午时太阳还明晃晃的，晚风却已凉爽宜人。天空高远清朗，大朵的云，棉花团一样，在空中游荡。偶有鸟的叫声划破林的宁静。 秋，不可抗拒地来了。 我想起了故乡的秋天。

最早的记忆，九月下旬，沁河滩的花生熟了。我们一群小孩儿挎着柳条篮，跟随大人们刨花生，从一块地奔跑至另一块地。大人们在前，三五成群，有的荷锄，有的掂秧，扔作一堆。不多久，沙滩上就隆起无数“小山包”。花生秧被装上平板车，拉回队里。这都是公家的，母亲说。我们的任务，是捡拾遗漏的花生，漏网之鱼还真不少。下工时，生产队会计给我记半个工分，我很为自己的瘦小单薄而羞愧。我无趣地呆坐在门口的大石上，看地上蚂蚁，爬来爬去。一片枯黄的叶子，它们也努力将其抬回窝里，想用它来遮挡风雨么？墙角的麦秸垛旁，几只鸡刨得麦秸乱飞，咕咕哒哒地叫。我耐心等待其中一只鸡下完蛋离开，跑过去，捧出热乎乎的鸡蛋，送给隔壁的六奶，那是她家的芦花鸡。六奶总会高兴地摸摸我的头，给我一把煮熟的花生。我剥了皮，扔进嘴里，看着六奶把橱柜上的瓦罐搬下，低着头数“七、八、九……”“六奶，攒的够多不？”六奶脸笑成一朵菊花：“多，多，够五毛妈吃些天了。”五毛和我同龄，黑红脸庞，浓眉大眼，壮壮实实的。五毛妈大肚子，听说又怀上了。一提五毛我就撅着嘴跑开了，因为邻居有一次和我妈闲聊，被我听见了：“要是听六奶的话，小沁跟五毛换一下，现在你就儿女双全了。”我还有个妹妹，五毛家弟兄五个，都是男孩。我虽小，但也听出好赖话，嫌我是女孩呗。小心思满是失落和怨恨。六奶在后头爽朗地笑：“你这丫头，鬼灵精的，谁都想要你当闺女啊！” 多年后，六奶去世。彼时，我在外地上学，听母亲说起，难过了好久。又多年过去，依然记得那个秋日的午后，六奶给我的煮花生，无任何佐料，却软糯香甜，回味悠长。 那时，父亲在县城上班。我印象中，家里地里的活儿，都是母亲一个人干。 农活儿需要体力，母亲的饭量也大些。加上生我时产褥热，使用了大量激素，母亲跟吹大的气球一样胖。我经常趴到三斗桌上，看玻璃板下面母亲年轻时的照片，瘦长脸，两条齐肩的麻花辫，一双细长的眼睛笑眯眯的。眼前的母亲体态臃肿，与窈窕曼妙无缘，却撑着一个家。 收秋最忙。玉米、花生、红薯等作物陆续成熟，还有一块菜地需要打理，之后还要秋种。母亲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有时放学回家，家里没人，邻居说母亲在棉花地里。我就背着书包往村东头去，我认得地方。妹妹在地头追着蝴蝶玩，我钻进地里，边喊“妈，你在哪儿”，边有模有样地掐那些没用的枝条。母亲头上裹着毛巾，脸晒得黑红，汗流浃背：“放学了？走，回家给你做饭。”“今年雨水多，棉铃虫也多，再不收拾，花疙瘩就坏完了。”母亲牵着妹妹的手，和我一起回家。到家，叮叮当当，一会儿，母亲就做好了饭。甜面片蘸蒜汁，汤里放一点玉米糁，面片筋道宽大，蒜汁辛辣香浓，吃得肚子撑。农忙时节，这种饭又快又省事，吃了还“壮嘴”。现在我依然热爱这道家乡饭，咽着口水，吸溜着大面片，蘸着浓郁的蒜汁，丝毫不顾淑女形象，常令同伴嗤笑。每念起，眼前就浮现出母亲走在秋天的田埂上，汗水湿透衣背，花头巾随着脚步轻轻摆动，像原野上的一只蝴蝶在跳舞的场景。 20世纪80年代初，父亲有机会将我们娘仨农转非带到城里。远离春天的野刺梅，夏季清凉的沁河水，冬天滑雪的晒麦场，我的心里万般不舍。终于盼到那年秋假，全家返乡——收获最后一季庄稼。 当年玉米收割全凭人力，割倒的玉米秆被拉回家做过冬燃料；或在地头挖几米见方的坑，将玉米秆截断放入，浇上水，趁着秋后依然红当当的太阳，自然发酵，用来施肥，称之为“压绿肥”。 玉米棒子堆放在庭院里，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边聊天边扯玉米皮，扯掉几片，留下几片，翻转捋顺，像给小姑娘梳麻花辫一样，编到一起，一条玉米辫，两头各四五穗。土房子外露的大梁上一般都有U字形粗铁丝垂下；也有在树上拴一个十字形的木架，将玉米辫挂在铁丝或架上，黄灿灿的玉米棒就灿烂微笑、花开满园。地上晾晒的黄豆秧，在阳光温暖的照射下，不时发出“噼啪”声，那是豆荚爆开的欢叫。秋雨来临前，若还未干透，大人们就会操着大棒，捶打豆秧，帮助小家伙们降临。过年时，磨豆子、点豆腐又是一番热闹。大娘点的豆腐又白又嫩，浸泡在水里，可以吃到正月十五。 丰收的秋天，给人无限期盼和遐想。如今，村里土地流转，除了庄稼承包户，多数村民没有耕地。年轻人外出打工，或者就近做点生意。小孩子从幼儿园起就到外村上学。乡亲们的日子悠闲自在。

前些天，专程回老家，给吃不惯商品粮的母亲购买面粉。我驱车从村中穿过，路经大片的花生地、青翠的半夏种植园，还有沉甸甸的谷穗、生意兴隆的奶牛养殖场；为数不多的梨园，硕果累累，与马村一滩相连，一边声名远扬，一边只剩三两家。致富路上，仍需奋进。现在的农村，从种到收，早已实现全部机械化，收购商在田间地头装车、手机付款结算，一站式服务。母亲好生羡慕地说，老伙计们赶上了好时代。 伫立村口回望，初秋的故乡，美好安静。不久，又是丰收沸腾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