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副刊

老周的生存哲学

◆刘帆

小船如犁,犁在大河之上。老周立在船头,手里抓了一把刚采的犁头草。犁头草也叫紫花地丁,叶子有点像犁地的犁铧。小船划开大河,犁头草拉开话题。

紫花地丁,还有黄花地丁,都清热解毒。地丁是春天里盛开在黄土地上的补丁。这儿一簇,那儿一丛,紫的高贵,黄的华美,恰好地化解了干瘪了一冬的黄土地的呆板。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老天爷也是爱美的。如黄土地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农人,操持家务最有智慧。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曾经的苦难是美学的娘亲,生养了朴素、节约的简洁之美。

地丁,为什么叫丁呢?你拔一根地丁起来,是否如起了一枚钉子一样?地丁也如一枚枚钉子,镶嵌在路边、田埂、荒野。黄土地上求生计的农人呀,最善于通过象形、指事、假借等方式来认识并命名身边的事物。地丁就是大地母亲给炎黄子孙衣服上点缀的补丁呀,钉得适时又贴切。在春风里,在荒草丛中,地丁如平凡的农人,默默耕耘,不埋没自己,却又不太过招摇。

老周是邵原镇唐山村的留守者,守着黄河过惯了自己闲散的日子。他愿意把这一辈子都掩藏在王屋山深处的褶皱里,如风雨中飘摇的一株野草。老周看见疯狂挖春菜的人,总劝他们说,挖一些尝尝鲜儿就是了,别挖绝了,凡物都留个根儿。瓜菜半年粮,一旦灾荒来了,老天爷感念我们欲望浅、心不贪,还会给我们留下一条生路。也许,那些挖春菜的人不理解,眼睛剜着他似乎在说:这个老头子,脑子有毛病了吧?这么大的山河,能挖光吗?老周也奈何不了他们,于是就想,说不定哪天他就把自己变成一个如紫花地丁那样的补丁儿,替老天爷来缝补天地人心的漏洞。

黄河在村前流过,人老几辈都这样流着。那时黄河饥瘦,如营养不良的山伢子。谁能想到,黄河说胖就胖了呢。黄河过了甘肃、宁夏,过了陕西、山西,就到了我们这儿。它大老远来,热情地牵着王屋山的手,撒欢儿。王屋山与黛眉山历史上说不定也是牵着手的,只是天长日久就生生被黄河冲开了口子,在我们村南边,就有了现在峡谷的样子。前些年,国家在黄河出山进川的一个最狭窄的地方,筑起了坝,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浪底,从此就响亮起来了。高峡出平湖。湖,就被村里人用来形容这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黄河水。

从此,黄河就肥美起来,雍容华贵。原来夹在我们唐山村与对面荆紫山之间的河道,现在就涨成了清凌凌的偌大的湖泊。城里人因此才说要邀世界各地的人到中原来看“海”。一些低矮的村被淹到了湖底,于是一些沿岸的乡村百姓就移走了,往往迁到临近济源城区的地方再建,谓之新村。如今的毛田新村、虎尾河新村、牛湾新村等,都是这样来的。为了国家的水利事业,故土难离也得离啊。我们唐山村地势高,水涌上来,也只到半山腰,于是曾经干瘪的丘陵山头,摇身就变成了现在的半岛、岛屿,成了北方的千岛湖。我前几年可是随女儿去过一次浙江的千岛湖。现在坐在自家的小船上,在家门口的湖面上漂啊荡的,青山绿水,也真是名副其实。原本的庄户人家,临水的三分之一转身就变成了渔民,有了小渔船,如过去家户的手扶拖拉机。它们成为新的生产资料,也成了最实用的交通工具。

铁皮小船在大河上欢快地穿梭,马达声像鼓点一样敲打着大河的脉搏。过去大坝建成前,黄河河沟小,脾气却大,河水大大小小的,都是灾难。现在的大河,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当下是丰水期,山石上最高水位线的痕迹都被淹没了。犁在大河之上,小船如一粒跳荡的瓜子。烟波浩渺,水面不再是平的,像球面凸起来了。你们看,黄河之水天上来,有道理。这好大的一汪水,与两岸的山耳鬓厮磨。风来了,就互相厮打着两岸的山峦,撒娇。大山大河,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养活了无数的子子孙孙,这就是大自然。大自然的内在秘密,你别试图轻易就会知道。你偷窥着它一辈子,也别想搞懂它的原理。只是知道,人要顺天应时。人耽误地一时,地耽误人一季。人和自然较不了真儿。人终究胜不了自然。人对自然有索求了,别太狠,别一意孤行,要与自然商量着来。

现在,一些严重空了心的农村,住户越来越少,老周是铁了心要与小村厮跟一生的。他不会被一潮又一潮漫向城市的大洪水般的离乡流裹挟着而弃乡背土。农民信仰土地,敬畏土地。最会在土地里刨食,在土地里讨生计。他们对于身边的黄土地、大河、沟壑、草木等,可以索取到什么地步,都会有个度,而不是人心比天高,一切都想要。凡事留余,爱物惜物,勤劳节俭,是农人最朴实的生活哲学。

小船像犁铧,在大河之上,拓荒。老周他们几个人沿着犁沟儿,顺利地从大河北边济源市古邵州的唐山,来到大河南边洛阳市新安县的荆紫山上。当地人把荆紫山官称为荆紫仙山。说起荆紫山名字的由来,就又与南蛮中原盗宝的传说联系了起来。原来叫金子山,山中确有金矿,由于怕名字招来南蛮盗宝人,就降尊纡贵地叫荆紫山了。关于南蛮盗宝的传说在中原流传很广,老周从小就听老人们讲类似的故事。难道历史上真有一个时期,南方一些精明的人士,常到北方来寻宝盗宝吗?无风不起浪。看茫茫大河,风波不兴,似乎并不太过否认。

河北边的村民,在需要的时候,就这么一划拉,就可以跨越2公里宽的黄河河道,到河对面的荆紫山上去访道问仙,让自己的精神有寄托,让自己的信仰有着落。别说农村人懵懂无知,农村人有农村人的生存哲学,有他们的消遣方式,有他们的生活理念。大河之上,对面荆紫山如一面旗帜,旗杆深插大地,任凭风展。群山连绵,起伏跌宕,风骤然停了,山峦从此这般模样。有投资者于此开发旅游景点,有条石台阶,有铁制栏杆,只是都有些颓坏了。老周带着我们,弃船登山,一路讲着这山、这水、这人。这山起势很陡,有很多野生动植物,有很多中药材。投资开发旅游的人,似乎是失败了,大笔的票子就变成了这些曾经漂亮而今已衰败的物事了。

登山一乐,乐在能开阔眼界,见到很多日常生活中不常见或根本见不到的奇花异草。翻白草,也叫鸡爪参,翻起叶子,背面是白色的。石蒜,究竟是不是传说中的彼岸花、曼珠沙华,究竟阴气有多重,能不能在居家庭院里栽种,老周也不愿说太清楚。金灿灿的连翘花呀,正盛开,满山遍野的。马溜儿花也叫黄刺玫,现在时髦地叫野玫瑰,我想移植几株到书院去做篱笆墙。狗椒,是野花椒吧,差点儿被我认成了鬼见愁。黄栌,叶子渐圆,花粒渐满。冰凌草儿,刻叶紫堇,都欣欣然。野葡萄,还没绿,藤儿悠闲地搭在身边的树上,来风了,偶尔晃一晃地荡秋千。

老周说起防风,这味药材在春天里要最先挖。大地灰黄时,防风的小叶子最先绿,是釆挖的好时节。挖药材,别只看叶子大小,以貌取人,小叶子下边也可以挖出大根茎来。在鼻子下嗅一嗅,浓浓的药材味,正宗、地道、好闻。小叶百合,开了花叫山丹丹的,现在还看不明显。说起肥嫩嫩的野韭菜,老周告诉我们别只知道釆韭菜了,釆好了一大把儿,一大捆儿,咋带呢?不急。有野韭芽的地方,都伴着荛花皮草,是一种小灌木,你轻轻一撕,皮儿就揭了下来;你扯一扯,柔软而结实,根本就扯不断,大自然让你捆韭菜用呢。大自然最善解人意!

绣线菊如瀑布一样,在一面山坡上,锦绣一片。大花溲疏,如一把亮亮的刀,这一刀,那一刀,在开荒吗?柴胡,玉树临风,纤雅俏丽。玉竹,就是葳蕤,滋阴,也最解毒。老周家里就养有玉竹。“家有玉竹草,逮住黎芦吃个饱。”至于三叶黎芦、二叶茖葱,至于麦门冬、天门冬都是萱草的一种,至于金雀花、金翅花也叫鸡冠花,至于火神蒿、漏芦的神奇,以及两岭夹一沟、必有泉水生等等的生态人文,老周能扯上一大堆新鲜新奇、妙趣横生的故事来。

一路欢歌,一路自在。人到大自然中,身心才有回家的感觉。当然,也遇到了一点不和谐的音符。这是可耻的围猎行径。老周指着地上的细铁丝,恼怒地说。把一个山头用铁丝围起来,从铁丝离地面的高度上看,不是为了猎兔子,是电野猪的。这种狩猎的方式太残忍了,不人道。想不到当下还有人干这种勾当。而且事后,还把铁丝抛弃在山中。这些冰冷的铁丝与这山中柔软的动植物真是格格不入呀。走了一路,知道老周就是这个脾气,心中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山中药草多。老周遇见了就说几句。于是随行的人就能跟着认识不少的药本草。

是药三分毒。不是说每种药都有毒性。“毒”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指能量聚集的意思。比如说:那人眼光毒,今天的太阳毒,说话一针见血也叫毒。什么是中药材呢?就是聚集了某些特殊能量也即是有“毒”的花花草草。我们农村人不习惯看什么化学成分,我们习惯从根本的道理上来悟万事万物,也就是在揣摩大自然的心事。顺着大自然的岁时、生克等安排来,准没错。

过去农村的大夫叫土郎中。土好呀,土生万物。一切事往往都能从黄土地中找到立法与破法。人的身体里,有的能量不恰当地聚集,就成了病。比如肿瘤,牙疼,上火,抑郁等,都是某些能量聚集引起的。负能量也是一种能量。我们说吃中药解毒,就是用中药聚集的正能量化解身体里聚集的负能量。化开了,病就消失了。就这个道理,就这么简单。大自然既然能降罪给人,也会给人一条生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一旦做错事了,只要你真心认错改错,天就不绝人之路。

我的孙子从国外留学回来,总想把一切都精确成数字,一四七、二五八或三六九的。我后来也学着孙子的方法论,用一句话表达了我的世界观:定量是定性的初级形态。让孙子也对我刮目一次。中药有好多重名的,如人的名字容易叫重一样。中国人从来不因为这个重名而吵架。不较真,不计较,是中国人的大智慧。中国人喜欢说一会儿就到,就不说几分钟。喜欢说适量、少许,很多时候并不称斤论两。

啊,说远了。老周说。其实我是村里脱了贫的贫困户,因为老伴不期而遇的一场大病而致贫,因为党的好政策及我的“再就业”而彻底脱贫。我现在也是上着班的人了,今天出来,是和别人换了班的。我负责村子里的环境卫生,每天干点活儿也充实。我有了固定的收入,老伴还享受了一些政策性医疗救济,家里的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老周乐观、开朗、博学,算是农村里的明白人。老周一路上所讲的话,如土土的哲学,能让人从日渐定式的语境中另觅一个角度来观社会、想世界。相生相克,万物皆相互为药。包括人类社会在内的自然界,生克制衡或就是天道。任何绝对极端的东西,往往都意味着灾难。农人讲出的道理,品品别有味道。

返回途中,小船仍犁在大河之上,墨玉般瓷实的大河被犁开了一道波光。下雨了,老周站在船头,顶着风雨,满脸的皱纹坚如雕塑。黄土地上的春天通常有风,是春天惯有的沙沙的风。风吹来的沙,容易搅和既往的回忆,如尘埃般杂乱。而在这烟波之上,却了无尘烟,犁铧般的小船,轻盈地划开了河面,一如犁铧入土,轻易地就打开农人的某个心结。

2020-09-04 ◆刘帆 1 1 济源日报 c_55700.html 1 老周的生存哲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