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融融,三月天里,梦回老家,我又看到山间田野上奔跑的男孩女孩子,在抢着地里新长出的嫩葱。提到大葱,一股辛辣,一种情愫,便跃上心头。
回味往事,一大半有大葱的味道。老家寺朗腰村盛产大葱,且远近闻名。记忆中,新年刚过,乡亲们就开始侍弄葱苗,前一年七月洒下葱籽,盖上一层麦糠,现在已有半筷子高。掀起上面覆盖的玉米秆,或扯掉白塑料纸,只等春风把它们唤醒。三月十八是当地一年一次的赶大集,既忙着栽葱,又想去赶会,那时心里总是很矛盾。
挖葱沟是力气活儿。在起伏的山腰上,挖出一道道一米多深的葱沟,须大早上吃饱了去。这儿土地很“硬核”,红土黏性强。三天下来,累得人腰酸背痛。常常提前一个多月就开始挖葱沟,顺着葱沟垄底,两边各挖一道窄窄的小沟,放葱苗,浇水,埋葱。一尺多宽的葱沟里,蹲上一会儿就腰酸腿疼,头晕目眩。栽完后,过半个月还要看看有哪些旱死的,缺苗的地方得赶紧补上。
这片方圆十几里土地上种的大葱,长势极好。一个月就要填一次土,从种上到大葱丰收,需要加三到四次土,从沟垄上一铲子一铲子下去挖土,一点点倒进葱沟,有时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人在前拨开浓绿笔直的葱叶,另一人赶紧举锨填土。每加一遍土,大葱就能长高10多厘米。站在村外坡上望,绿意满山,一片片,一道道,一行行。大葱如列队的士兵,待命出征;又如扬起的帆,随风远航。
村子上空弥漫着辛辣的葱味。这是乡亲们喜悦又忙碌的日子。把各种秋作物收回到庭院,开始刨大葱。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回来,一身灰土一身葱辣。个个拖着酸困的双腿往家走,在水坑边停下洗手,高高低低议论着谁家的葱好,谁家刨得多。那时,周边几十里的小伙来这儿谈对象,种葱刨葱可是必考题,精神抖擞地来,灰头土脸地回去,问之则曰:姑娘不错,地里活儿太难干,要是不种葱就好了。年年和大葱打交道的姑娘们说起话来和葱一样冲。不种葱,谁要你来?
刨葱和卖葱,常常搅在一起,让乡亲们忙乱不堪。听说第二天有外地大车来,男女老少全去地里忙。“拽葱时轻一点,不要弄断了!”“葱整齐了再捆!”“背高一点,别把葱叶拖在地上!”大人们不停呵斥着帮忙的孩子。他们把葱看得比孩子还宝贵。这里的大葱高、长、脆、辣,和别地儿的葱完全不一样。最高的竟超过1.6米,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可是葱价忽高忽低,令人担忧。记忆中,大葱的价格一直在三角以下徘徊。有一年我家卖了7000多斤,一共700多元。家家户户房前屋后全是一捆捆、一堆堆,一片片新刨的葱,上面用草垫或塑料纸、塑料布盖上,怕风一吹失了水分。那时,村子又偏,信息闭塞。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的土路,让外地客户大伤脑筋。因葱价高低争执不断,一次最便宜时每斤5分钱。男人们还讲点道理,女人们则拦车吵闹。大娘个子高嗓门大,吵架时两手在空中乱舞。婶子零零碎碎,一口气能说上几十句不带标点的话,令对方毫无招架之力。二奶爱唱,此时为了村里人利益,是不分章法地唱。几十个人围住卡车吵吵嚷嚷,场面一度混乱。清冷的冬夜,一番争吵过后,个个饥肠辘辘,精疲力竭。这时,找两个主事人出来找个角落,才能谈拢价格。村里人忍痛也要卖,力气不值钱,葱还是要卖的,否则孩子们上学的钱,家里各种开销,去哪儿凑?
尽管家家大葱堆积如山,给亲戚留的,给朋友留的,乡亲们绝不含糊,只管挑好的拣大的。可是自家吃的尽是剪掉的葱叶和长得歪七八扭的小葱以及被刨断的葱根。乡亲们和大葱一样,清白分明,对人要厚一点,对自己要抠一些。
大葱不仅是调味品,而且能治感冒。初冬时节若碰上感冒,来一根烧大葱就够了,笼一堆火,扯根葱在上面一烤。烤后的大葱由硬变软,入口一嚼,不辣,味甜,微香。一日三餐,饭碗里也少不了大葱佐伴,早上喝面条汤,切根葱,扔在油锅里,只听“嗞啦”一声,葱香四溢。倒进面条里,面条立马有了精神。中午捞面条,大葱炒鸡蛋也是绝配。若舍不得鸡蛋,只炒大葱也行,加酱油调料少许,添一碗水“咕嘟咕嘟”三分钟,香喷喷的葱油汤浇在面条上也别有风味。晚上吃甜面片,用大葱腌上两个西红柿,也能算个菜。等到过年时,大葱炒豆腐,大葱炒白菜粉条,都是我们爱吃的美食。
来年大地回春,冻土始解。葱地里,又冒出星星点点、或大或小的嫩绿葱苗。细微的春风里,松软的田埂上,你会看见几个十来岁的男孩女孩,叽叽喳喳,提着篮子,背着镢头,欢快奔跑着,争抢这一筷子来长的小葱。此时是少菜缺味的乡间岁月,小葱成了陪伴乡亲们度过春天的美味。
年岁渐长,离家的脚步越来越远。葱香是相伴一生、挥之难去的独特味道。它是我心中珍藏已久的朋友,也是这片土地上我的青春岁月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