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过半,却还是小阳春天气。没有雪,没有梅,冬天就不像个冬天。
猪头想梅花了,把清雅瓷府老师的一对笔舔拿给我看。那对笔舔大小只堪一握,以半剖的双寿桃为形,一边堆塑着折枝梅的图案,膛内还画着几枝花,通体施肥润的白釉。这种样式的笔舔行内人叫堆塑梅花寿桃型三足笔舔。
什么嘛?明明叫堆塑桃花才对,梅花哪有热闹到这样地步的!明代画家、园林设计师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说:“笔觇,定窑、龙泉小浅碟俱佳,水晶、琉璃诸式俱不佳,有玉碾片叶为之者,尤俗。”明代叶形笔舔多,但颜色还算素净,如果他见了这样的笔舔,不知道还会说些什么。
笔舔,在清代和笔筒、笔架、墨床、印盒等一起被并称文具“小九件”。古代文人离不开毛笔,墨磨好之后,需要用笔舔检验墨色浓淡,然后理顺笔毫、舔出笔锋才能落笔。因“舔”字不雅,所以笔舔又被写作“笔觇”“笔掭”或“笔舐”。
各种器物都有它们的时代特征,这小小的笔舔也不例外。明代文人受宋元遗风影响,喜欢清雅质朴简练的风格,单色釉才配为上品。到了清代,尤其是乾隆朝,农家乐审美开始风行,仿生瓷受到追捧,粉彩和堆塑工艺被运用到极致。在文具“小九件”中,笔舔的造型花样最多,凡是自然界有的,没有不能拿来仿制的,花草山石、鸟兽鱼虫,都可以以笔舔的形式摆在文人书案上。笔舔的材质多以瓷器为主,也有银、铜、玉、木的。因个头娇小,在收藏市场上,笔舔不以材质贵贱论价,玩的主要是制作的立意和工艺。存世的笔舔中,宋代就有桃子之类的造型。因而有人说,笔舔是案头最有闲情的文具。
其实,对待文房用品,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态度。宋代文人讲究以天地造化为师,因而文房陈设物品也成了他们格物的对象,带着深重的哲理气息。“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他们把草木请入室内,在文具中融入自然万物的元素,读书之余,通过案头小品参悟人生。不仅有头悬梁锥刺股,还有风月茶诗酒花,身在红尘磨炼,心如满月空明,以所学为用,以无用闲情养天地正气,并曰“无用之用,乃为大用”。他们尚梅、尚兰、尚竹、尚菊,以世间无用的寒、虚、坚、净来对抗尘世中滚滚名利前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的浮华和疲累。
佛教哲学最能把生涩的道理说得浅显易懂。古代文人的格物,有点类似释迦牟尼拿橘子打过的一个比方。他说:平时把橘子剥开来吃,可以把它吃得专注或不专注。吃橘子的时候,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吃橘子,深入感受橘子的香甜。吃它的时候和它进行接触与沟通,心里没有想昨天或明天,只是全神贯注在品味橘子这一刻。一个修习专注的人可以从橘子里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一个留心察觉的人可以从一瓣橘子中看到那棵橘树、春天时橘树的花朵、滋养橘子的阳光和雨水……仔细感受,可以觉知一万种参与橘子产生的东西。看着橘子,修习专注的人能看到宇宙间的奥妙和万事万物的相互关系。我们的日常生活就像橘子一样,如每个橘里由片片的橘子组成,每一天也由24小时组成,每个小时如一片橘子。认真生活了24小时,如同仔细品味了整个橘子。我们要找到道路,就是要把每一个小时都活在专注察觉之中,心念永远只投入在目前这一刻。与此相反的做法,就是活得糊涂。我们没有彻底地去体验生命,因为我的身和心都没有投入此时此处。
而所谓格物,就是感受物品表面之外的东西,达到天人合一、物我两齐的体验。抱着这种心态的人对待物品是亲近而礼敬的,并会尊重它们本来的样子。所以从宋元到明,中国人都保持着清雅而简素的审美。到了清代,武力唯上,天下人唯我独尊,所有物品皆沦为玩物。缺少了精神独立的东西,都是需要粉饰的,因而自清代以来,器物多艳丽,满脸讨好人的奴才相,就连梅花这样的花中君子走上文人案头时,都免不了满头珠翠宠妾趋前的样子。
不过怎么说呢?这样讨喜有讨喜的好处,花花绿绿的东西带着热气腾腾的烟火气息,能给人带来更亲切的人生体验,在市场上也往往大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