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文化

枕诗入梦——《长河故人来》自序

□杨满沧

中国传统历史文化源远流长,华夏民族本质上是一个富有诗性基因的伟大民族。近三千年前的先秦时代,先民对自然界万物生灵和日常生活的低吟浅唱,被春秋战国时期的圣贤孔子汇结成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至今仍然闪烁着华夏民族生命智慧和文化自信的光芒。随后,第一部诗歌理论经典《毛诗》出现,为诗歌功能定调:“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诗的功能包罗万象,再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论语》又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为何不好好学习《诗经》呢?诗可以抒发情感,可以观察社会与自然,可以结交朋友,也可以发牢骚讽谏社会不公。当然,这四大好处属于精神领域,可以接近或抵达人类的本性和灵魂,与物欲无关。无论是东方华夏民族,还是西方欧美拉丁民族,任何民族的祖先,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诗歌作为其最初的母语文学形式,用于吟唱、抒发情感、记录生活、教育幼儿,逐渐形成人类多姿多彩的文化传统。我们童年时,祖母或外祖母吟唱的摇篮曲何尝不是诗歌呢?先秦时代,先民处于新石器时代的原始生活阶段,尚未受到物欲或功名利禄等世俗风气的影响,不懂得矫情和虚伪,天性最为淳朴率真。他们站在旷野和山川河流之间,敞开心怀随口吟唱成诗,纯真至美,直击心灵。“诗三百, 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孔子的这一高度概括真是高妙极了!

按照诗学理论所言,赋、比、兴为中国诗歌的三义:“兴”是由物触发心灵和精神世界的共鸣;“比”是把内心的情感赋予物象并与之共情;“赋”是铺排表达出对物象和内心的真实情感。叶嘉莹先生曾说过,中国诗歌最大的特色是重视“兴”的作用。“兴”在人的内心中有一种感动。中国古典诗歌可贵的传统是能让人的心不死。“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人生的坎坷、不幸、苦难、挣扎等通过诗歌获得抚慰后,转化为对生命的敬畏和热爱,从而找到人生的希望和意义所在,进一步让精神和灵魂复活。故此,诗人们留下的浩如烟海的文本经过时光的积淀,构成我们华夏民族的文化审美传统和心灵史,这让我沉迷和陶醉。

此外,十九世纪德国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著名的诗句“人类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经哲学家海德格尔的阐释,成为所有人内心的向往。其实,荷尔德林写这首诗的时候,正处于贫病交加、居无定所的阶段。他呼吁人类用诗意的生活对抗工业文明使人日渐异化的趋势,找到回归精神故乡之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后工业化和消费主义时代,更需要用诗意引导我们找到灵魂安顿之处。说到底,我们每个个体生命都会与诗歌主动或被动地产生关联。这需要结合自身的人生经验和社会观察来感悟体会。常年坚持阅读和写作,我越来越深刻地理解这一点。

对我来说,回归对传统文学经典的深入阅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不再满足于青少年时期的背诵和注解,尽量回溯到历史现场和作者所处时代背景的源头,走进作者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去,找到他们赋予那个时代的气质和富有私人性情特质的心灵曲线,反过来观照内心,继承和发扬民族的文脉传统。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以诗证史”的学术研究,被我写作时借鉴为“以史读诗”“以诗证人”。故此,阅读唐诗宋词之前,我首先捧起历史书籍通读,尤其是关注历史细节,与同时代诗人所写的诗词相互对照,并做大量读书札记。这样的阅读,使我受益良多。

连续坚持十多年,向着历史文化源头回溯式地深入阅读,使我对中国诗歌的流变有一些粗浅认识,对富有诗意的华夏民族更加顶礼膜拜。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经典频出,《诗经》《离骚》成为中国诗歌的滥觞。秦始皇统一文字,加速了诗歌传播。汉代乐府民歌悦耳动听,《古诗十九首》意味绵长。汉高祖刘邦晚年的那首《大风歌》慷慨激昂,成为一代帝王的人生挽歌。司马相如以媚上讨好的“赋”文采飞扬,妻子卓文君的《白头吟》情深忧伤。东汉末年,蔡文姬被匈奴掳去,在北方大漠中吟出《悲愤诗》《胡笳十八拍》,至今仍令人断肠。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儒学衰退,人性苏醒,价值多元,中国诗歌第一次抵达小高峰,奠定后来唐诗宋词的基础。以曹操父子三人诗文为代表的魏晋风骨,使文学完成由汉代乐府民歌向文人诗歌的转变。“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诗对社会现实的批判精神,唐代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与之一脉相承。“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人生感慨,直接启发李白发出“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仰天长叹。曹操的政治军事才能和硬朗诗风,影响到唐太宗李世民的“贞观之治”和诗歌写作。

曹丕“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悲秋情绪,延续着前辈屈原、宋玉悲秋怀人的传统基调。曹植少年时“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的激情飞扬,成为唐代王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少年偶像。曹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神形象惊艳了一千多年的时光。曹操父子三人担纲,和陈琳、王粲等“建安七子”一起,“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刘勰),用刚健有力的诗句表达奋发进取的理想,感情饱满,苍凉悲壮,气势雄浑,造就出独特的“建安风骨”。这令我想起北宋时期的苏轼父子三人,但其英雄气魄和政治手腕与曹氏父子不可同日而语。

司马氏集团取代曹魏政权,是为西晋。在高压的政治环境下,“竹林七贤”本色登场,逃避现实,醉酒狂歌,装疯卖傻,炼丹养生。但是,在功名利禄的诱惑下开始分化,有的投靠出仕,如山涛、向秀;有的继续沉醉酣饮,如阮籍、刘伶;有的继续保持人格独立被杀头,如嵇康。世道险恶,儒家思想衰退,很多士人的思想由孔子、老子转向庄子,表现出遗世独立的个性自由。“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阮籍)“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看似洒脱飘逸、高流峻切的“竹林七贤”嗜酒如命、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言行很“另类”,其实内心隐藏着悲苦、担忧、不甘和活命的希望,这些成为他们诗歌表达的感情基调,深深影响到初唐时期的诗人王绩。“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王绩让后人记住的原因,不仅是他的诗“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很有名,还有他是“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二爷爷。

西晋享国五十多年,在高压的社会政治环境之下,士人追求享乐、苟且偷生者众多,却形成了太康十年文学创作繁荣现象,但诗风转向繁缛绮靡,溺于玄风。“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陆机)“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潘岳)“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左思)可惜,随着西晋“八王之乱”,张华、潘岳、陆机、陆云、刘琨等一大批诗坛天才,皆死于战乱之中。

晋室南迁,大批豪族和士人来到江南,为后世形成真正文化意义上的江南奠定初步基础。东晋和南北朝时期,社会精英群体并没有痛定思痛,缺乏恢复中原之志,今朝有酒今朝醉,以追求个性独立张扬为名,过把瘾就死。玄风兴起,清谈思辨,炼丹吃药,游戏人生。玄言诗和游仙诗从此流行。豪门名将谢玄的“浪荡孙子”谢灵运不务正业,游山玩水,在文学上首次把山水自然作为审美主体和表达对象,游仙诗逐渐转化为山水诗,开山水诗之先河,顺便还发明登山专用鞋“谢公屐”。另一豪门贵族王羲之在曲水流觞中,写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感悟人生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生死皆为虚诞。陶渊明孑然独立于当时的政坛和诗坛,归隐田园,种豆豆苗稀,荷锄伴月归。“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为田园诗的开山鼻祖,后经北宋苏轼等人的大力推崇而爆得大名。

“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灵运清新活泼的山水诗和陶渊明的田园乡野之风,深深影响到后来的隋朝及唐宋诸多诗人。谢灵运的侄子谢朓曾写出“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等千古好句。唐代“诗仙”李白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说:“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南朝时,梁代存在时间虽不长,但以梁武帝萧衍家族为中心组成的文学俱乐部,用帝王的特权和爱好推动文学创作,为后世留下许多不朽的文学经典。昭明太子萧统、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及其儿子们萧综、萧伦、萧纪等,个个都是写诗作文的圣手,成就斐然,上可比曹操家族,下可和南唐后主李煜及北宋徽宗的艺术才情有一拼。梁代的一批大臣文学修养极高,“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柳恽)“林窗户稍阴,草滋阶欲暗。风光蕊上轻,日色花中乱。”(何逊)南北朝时流传很多这样的诗句,清新活泼,惹人喜爱,一大批诗坛精英活跃在短命的王朝政坛和文坛上。“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采莲姑娘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画面感极强极美,我们在中学《语文》课堂上为此心旌摇曳过。

陈霸先的陈朝前后只有三十三年,但留下陈后主这个活宝。他和张丽华的荒淫故事至今成为亡国的代名词,南唐后主李煜步其后尘。但陈后主写的《玉树后庭花》和李煜的诗词水平相比,差得实在太远!陈后主的二爷陈霸先出生在吴国籍籍无名之家,没有多少文化基因遗传。即使当上皇帝,也土气得掉渣,整天吃糠咽菜穿粗布衣,如此艰苦朴素的皇帝却培养出一个荒淫无耻的侄孙陈后主,灭亡的命运注定。但是,陈朝却出了一位著名的诗人阴铿。“水随云度黑,山带日归红。”“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阴铿为当时流行宫体诗的文坛带来一股新风,后来唐人五律的规范已初见端倪。杜甫也佩服道:“颇学阴何苦用心”。

南北六朝的历史短暂,如流星划过夜空。除北魏和东晋享国超过百年外,南朝的宋朝最长也就五十九年,齐朝只有二十多年。王朝更迭过快,战乱频繁,国家意识形态失去控制和规范,思想禁忌不多,原来尊崇的儒家思想观念受到怀疑,士人从过去追求社会伦理价值转向追求精神自由和人格独立,人性的觉醒改变了士人的生活态度。玄心、洞见、妙赏和深情为主流的“魏晋风流”成为时尚。反映在文学上,成就了一个“文学的自觉时代”(鲁迅),诞生了山水诗和田园诗的鼻祖。“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日本文人大沼枕山的评价反映出对这个时代的审美趣味。

南北朝被隋代统一,隋炀帝继承文帝杨坚的皇位,开凿大运河,沟通南北社会经济发展和文化交流。隋炀帝荒淫无道,但他是一位艺术水平很高的文学青年,曾写有两篇《春江花月夜》,比后来张若虚所谓“孤篇压全唐”的那篇要早很多。他经常到郊外打猎游玩,诗兴斑斓,“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野望》)唐宋诗人中,写《野望》诗的很多,皆受隋炀帝这首诗的启发。北宋时,为秦观赢得“山抹微云秦学士”雅号的《满庭芳》词中有句“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直接抄袭隋炀帝的《野望》。

唐宋朝代的诗词创作使中国古典文学达到高峰。元明清时代诗词创作日渐式微,清代的纳兰性德仅是昙花一现。

单罗列以上古典文学中诗歌发展的大致脉络,尤其是诗风的流变,我试图说明任何诗人都逃脱不了所处时代的限制。作者的人生故事和心灵曲线,必然反映出彼时的时代特征和历史轨迹。如果撇开这些解读诗词,很容易陷入自以为是的文字游戏。通过集中阅读唐宋时代的文学经典和历史,考证和感悟历史的细节及吊诡之处及诗人的人生轨迹之间的关联,探寻其作品背后的故事和心境变化,追随他们的脚步,徜徉在长安的曲江边,感受大唐万国来朝的阔大气象和文化自信;或荡舟于北宋汴京清明上河园和南宋杭州西湖中,惊叹“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的繁华一梦,在还原历史真实细节的基础上,把这些感悟用文字表达出来,这就是我创作这部历史散文集的初衷。

《长河故人来》中的“长河”,既指地理概念上的黄河流域一带,也指历史文化意义上的时光流逝、朝代更替和文化积淀过程。“故人”是指历史上的文化先贤们,本书重点关注唐宋时代的文人士大夫们。“来”既指我通过阅读他们,换位思考,力图在心灵深处主动接近他们、致敬他们,探寻他们在彼时历史场景之下的人生选择和心灵轨迹,从而找出他们个体生命中以才情、品德、言行、文字等方式赋予所处时代的气质和光影,然后用饱含激情的文字表达出来,从而为自己和读者带来一些人生启迪。另一方面,也指他们“纸上来见我”,和我对话交流,对我谆谆教诲。本书“以诗证人证文”的写作角度独特新颖,由此形成的历史文化散文独具魅力和阅读快感,能让读者重返历史场景之中,获得全新的感悟。

诗性即人性。华夏民族自古就是充满诗意的国度,这是我们的文化基因。致敬古代先贤用生命温度孵化出的作品,欣赏和沉迷在他们为所处时代呈现和积淀出来的独特精神气质之中,是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和光大。“以我之诗心,鉴照古人之诗心。又以你之诗心,鉴照我之诗心。三心映鉴,真情斯见,虽隔千秋,欣如晤面。”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的这句话,同样表达出我创作的初心。真正的写作者甘愿享受孤独和寂寞,一支笔或一台电脑,便是他纵横捭阖的辽阔天地和充满想象力的精神世界。文学即人学。每一位作家写作的起因可能不同,但目的都是表达对社会和人生的理解,滋养悲悯之心,与自己和解,在匆匆流逝的时光里,留下寻找生命意义存在的雪泥鸿爪。

诗意并不玄虚,就在我们当下日复一日的平凡庸常生活中。一个人只要有诗心在,诗意就无处不在。季节更迭,时光流水,一片树叶、一棵小草、一朵野花、一头动物、一次远行、一场偶遇等,皆蕴含着浓浓的诗情画意,发现它们,吟咏赞美它们,便是诗意地栖居。“屈原、庄子、左氏的成就一般人难以达到,但不能不会欣赏。人可以不作诗,但不可无诗心。此不仅与文学修养有关,与人格修养也有关系。读这些作品,使人高尚,是真雅。”(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

一个人欲“真雅”,内心富有诗意才是根本。

我愿为追求“真雅”的生命状态而枕诗入梦,并期待梦中与您相逢。

是为自序。

(杨满沧,故乡河南,现居北京,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协理事、专栏作家、管理学博士。近3年来,先后在《读者》《黄河》《海外文摘》《散文选刊》《青岛文学》《牡丹》《胶东文学》《金融时报》《金融文坛》等二十多家报刊发表历史文化散文随笔60多万字。公开出版历史文化散文集《长河故人来》(作家出版社),曾连续获得“2023年/2024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一等奖”等多项文学奖。)

2025-03-19 □杨满沧 1 1 济源日报 c_122757.html 1 枕诗入梦——《长河故人来》自序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