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在母亲身上褪成旧搪瓷缸的颜色。父亲忽然背过身去,窗外的老槐树,正在把最后一片影子收进褶皱里。母亲肝硬化晚期,县医院的医生说,他们治不了,让把人往回拉。
父亲推轮椅的手在抖,仿佛那些被风湿啃噬的指节里,有什么东西正簌簌往下掉。我看见他后颈新冒的白发,突然听见他喉咙里滚动的闷雷——那是一种锈住的齿轮声,在呼吸机起伏的节奏里碎成了齑粉。
走廊的绿漆墙,剥落处洇出水痕。父亲终于转过脸,目光避开所有活物,钉在窗外某片被雨水冲刷的瓦当上。他年轻时给母亲烧的那只青花碗,此刻正盛着凉透的米汤,在床头柜边缘微微发颤。
二
麦穗扬花时,母亲的肚子鼓得像灌满露水的青葫芦。父亲蹲在灶前,锅里的水咕嘟着。他攥着空布袋出门,回来时布袋依旧空瘪。
村医的脚步声总比咳嗽先到。父亲撩起深蓝色粗布门帘,看那些枯枝般的手指在母亲腕上搭脉。最后一次,村医在门槛外摇头,檐下晒干的艾草簌簌落进他的发间。父亲转身时踩碎了一粒麦穗,金黄的浆汁溅上草鞋。
麦田在月光下发白。我看见父亲蜷成黑影,掌心攥着折断的麦秆。他的咳嗽闷在胸腔里,像未及抽穗便被掐断的秸秆。黎明前露水最重时,他忽然直起腰,麦芒扎进掌纹的沟壑,洇出几点暗红。
灶膛里的火终究没能等来新米。父亲把最后一把陈麦撒向田埂,惊起满地露珠。那些湿润的银屑落在母亲坟头,倒像春荒时节,我们从未见过的米粒。
三
秦岭的雪,总在子夜时分封门。我缩在四面透风的土屋里,看父亲就着竹篾火盆缝补我的棉袄。他的影子被火光拓在泥墙上,恍惚间叠出两个人的轮廓——一个捏着缝衣针在破布里穿梭,另一个举着竹耙翻晒谷场上的玉米。
粮缸见底那夜,他背着土枪钻进后山。我守着半截蜡烛等到月落西峰,终于听见木门吱呀作响。他裹着满身冰蹅跌进门槛,麂子血在棉裤上冻成绛紫色晶簇。灶膛重新燃起火光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开裂的虎口,那双手正把麂子腿肉撕成细丝,撒进苞谷糁粥里。
“吃。”他把粗瓷碗推过来,指甲缝里的血渍在烛光里泛着铁锈色。
四
春分刚过,青杠树抽新芽的季节。父亲天不亮就饥肠辘辘进山,赶在生产队敲钟前砍够百十斤硬柴。那些扭曲的树根在黄昏里堆成小山。他蹲在柴垛前用草绳打捆,背带勒进肩胛的凹痕像两道干涸的河床。
“明天背到双河集。”他摩挲着柴捆上凸起的木刺,仿佛在抚摸某种珍贵瓷器。我数着他棉袄后背的补丁,数到第七块时听见草绳绷紧的咯吱声——柴垛压弯了他的脊梁,却让晨雾中的影子愈发巍峨如将军寨的绝壁。
那天,他换回三本算术簿和半截铅笔,还有裹在油纸里的芝麻糖。糖块在暮色里泛着琥珀光,被他用柴刀小心地切成八瓣,藏进我课本夹层当奖励。
五
白露后的桐油灯总带着涩味。我趴在瘸腿方桌上写作业,看父亲在灯影里编竹篾筐。竹丝在他的指间游走如银鱼,细密的光网随着动作明灭,将漫天星斗都收进六角形的网眼里。夜枭啼叫第三声时,他忽然放下篾刀,把搪瓷缸里温着的山茱萸茶推到我手边。
“莫熬太晚。”他起身挑起水桶,门轴转动的呜咽,惊醒了蜷在灶边的花猫。我听着扁担的咯吱声渐远,窗纸上晃动的剪影正穿过结霜的菜畦,去浇灌坡地上的玉米。
六
丹凤师范录取通知书送达那天,暴雨冲垮了屋顶的瓦沟。父亲踩着湿滑的木梯修补漏雨处,我举着笸箩在下面接泥浆。惊雷炸响时,他晃了晃,老椽子突然断裂的脆响,混着闷哼砸进雨幕。
离乡的清晨雾锁山隘。父亲执意要背行李送我到县城,麻布包带子深深勒进他的肩头。车站飘着煤烟与槐花香。他忽然解开对襟衫,掏出用荷叶包着的烤红薯塞进我的怀里。
“到了写信。”他向后倒退着离开车窗,补丁摞补丁的黑布衫渐渐融进人群。公共汽车鸣笛时,我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突然追着汽车奔跑,白发在晨风里散成蒲公英,直到转弯处的山崖吞没最后一片衣角。
多年后整理遗物,我在箱底发现一个铁皮盒。里头装着碎成八瓣的算盘珠、缠满胶布的钢笔,还有一张1978年的糖纸,背面用铅笔写着我的生辰八字。糖纸上的仙女还在飞。可当年那个揣着它翻山越岭的男人,早已化作老屋后山岗上的青松,夜夜举着月亮当灯笼,似乎要照亮所有未及道别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