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文化

济水:流淌在国人心中的精神之河

□ 谢合鹏

莹洁澄澈的济水,引得文人墨客纷至沓来,赏玩之余,为济水留下了优美的诗篇。吟诵这120余篇佳作,深深感慨济水早已不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她早已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成为一条永不枯竭的精神之河。

关于济水的最早诗歌是《诗经》中的《匏有苦叶》: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

此诗选自《诗经·邶风》,邶风即今天河南淇县、汤阴一带的民歌。该诗描述一位年轻姑娘在济水渡口边焦急地等待她的心上人,希望他过河与自己相会并娶自己为妻。从“深则厉,浅则揭”“济盈不濡轨”来看,济水的水量是不大的,浅的地方可以提起衣裙蹚水而过。水满时也淹不过车轮。诗中的济水风貌还不够清晰,况且描绘的也不是济源段的济水,想一睹济水真容,还得看唐代李颀的《与诸公游济渎泛舟》:

济水出王屋,其源来不穷。洑泉数眼沸,平地流清通。

皇帝崇祀典,诏书视三公。分官祷灵庙,奠璧沉河宫。

……

百谷趋潭底,三光悬镜中。浅深露沙石,蘋藻生虚空。

晚景临泛美,亭皋轻霭红。晴山傍舟楫,白鹭惊丝桐。

我本家颍北,开门见维嵩。焉知松峰外,又有天坛东。

……

对此川上闲,非君谁与同。霜凝远村渚,月净蒹葭丛。

兹境信难遇,为欢殊未终。淹留怅言别,烟屿夕微濛。

这首诗意境鲜明,佳句频出,详细描绘了济水两岸的风貌。开篇讲济水源自王屋山,地下潜流,平地涌出清泉,皇帝封它为清源公,派官员祭祀时沉璧于河,地位尊崇。众多溪流汇入济水,形成深潭,水面澄澈,犹如明镜,日月星辰皆空悬其中,浅处的砂石清晰可见,水草摇曳,仿佛生长在虚空。天光明净,两岸丛生的芦苇,远处的山峦,高低的房屋,都沁人心脾。山岗上的凉亭,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小舟轻漾,白鹭被弹奏的琴声惊起。此情此景,诗人不禁感慨,我家在颍水之北,嵩岳之下,山川美景见得多了,真想不到天坛山东边,还有此等美景让人陶醉。诗人最后感叹“兹境信难遇”,感觉没有尽兴,依依不舍与朋友作别。

“百谷趋潭底”,浏览需“泛舟”,济水的水量并不小。“三光悬镜中”,怪不得人称济水为“清济”,济水两岸清淡明丽的景象,确乎让人心驰神往。

济水源头为平地涌泉,水质清冽,澄澈见底。济水之清,成了人们的共识。唐宋诗作中“清济”一词出现了24次,如苏轼的“先生卜筑临清济,乔木如今似画图”,李商隐的“涤濯临清济,巉岩倚碧嵩”,李颀的“济水自清河自浊,周公大圣接舆狂”,司马光的“林间清济水,门外太行车”,文彦博“一渠寒水流清济,千仞浓岚耸太行”,梅尧臣的“清济流不休,终期至溟渤”,而刘颁的“太行之上无高山,济水之外无清源”最为高亢。他们对济水的赞美无以复加,可以说中国任何一条河流在这方面都比不上济水。诗人们是如此喜爱济水,以至于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忘了中国诗歌含蓄蕴藉的传统,直接抒情了。

济水之清,容易让人联想到清正、清廉,士人不慕荣利叫清高,德行高洁有名望叫清流。慢慢地,济水已不仅仅是一条纯粹的河流,她开始承载人们的情感,这一情况在南北朝时就已经出现了。

南朝诗人沈约最早提出“四声八病”学说,是中国诗歌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他在《赠沈录事江水曹二大使诗》中写道:“伊我洪族,源浚流长。奕奕清济,代有兰芳。”意为我们这个大家族,是个名门望族,源远流长,像清澈的济水一样,每一代都有贤才,像兰桂一样美好。山水大诗人谢朓在《始出尚书省》中写道:“纷虹乱朝日,浊河秽清济。”古人认为虹霓为淫邪之气,遮蔽了日光,清澈的济水被浑浊的黄河污染。此二句意在抒发对奸邪当道,贤良遭贬,世道险恶的愤慨。同时代的文学家吴筠更是直抒胸臆,借济水清澈的特质来称赞友人江主簿的名誉与德行:“有客告将离,赠言重兰蕙。泛舟当泛济,结交当结桂。济水有清源,桂树多芳根。”(《酬别江主簿屯骑》),这几首诗,都由济水之清,联想到人的节操与德行。这时的济水已有了人的品格,俨然是一条君子之河了。

济水有哪些品格呢?不妨来看看唐代的大诗人白居易在其《题济水》一诗中的表述:

盈科不数尺,岸柳难通舟。胡为来自古,列渎宗诸侯。

兹水异乎众,顾我知所由。至清远外浊,有本何其修。

朝宗未到海,千里不能休。一道截中贯,肯随浊河流。

山川自改色,湛湛澄霜秋。岂徒宅神物,亦足容鰕鳅。

我思古之人,洁志为身谋。衣冠坐涂炭,恶恶心忧幽。

不但听渔父,扬波自贻羞。自今称一字,高洁与谁求?

惟独是清济,万古同悠悠。

济水水量不大,为什么自古以来,都把它列入四渎祭祀?白居易认为济水和其他河流确有不同,不单河水至清;更重要的是她去大海朝宗,千里奔腾不休;黄河将她拦腰截断,她也不与浊流为伍,山川都在不断变换颜色,她却永远清澈,洁身自好;济水就像屈原一样处世,济水不论什么时候,都不愿兴风作浪,为害人民;它从古至今,矢志不渝地追求一个“清”字,这么高洁的品德,谁能相比?唯独这清清的济水,能万古流淌!

此诗借景抒情,以物喻人,寓情于景,情景交融,格调高雅,清新高远,表达出白居易自己清正做人、出污泥而不染的人生信念。

济水清莹澄澈,象征着君子表里俱净,洁身自爱,不为自己谋取私利;济水独运长波,千里朝海,喻君子理想高远,意志坚定,勇往直前,坚韧不拔;济水横贯浑浊的黄河,清澈依旧,可比君子坚持操守,永拒外污,即使陷入泥沼,跌入炭火之中,也不随波逐流,同流合污;济水从无水患,可比君子利国利民,造福社会。

唐代名臣达奚珣担任吏部侍郎时曾撰写《游济渎记》,文中亦盛赞济水之德:

平地开源,分空正绿,表里皆净。似若非深,舟楫既加,乃知无底。冲和自挹,斯君子之德欤!从此而东,截河通汶,不以险阻殊其势,不以清浊汨其流,终能独运长波,滔滔入海,沉潜刚克。斯君子之量欤!

达奚珣连用两句“斯君子之量欤”来抒发对济水的崇敬之情,将济水誉为君子之水。

古代的士大夫,普遍有兼济天下的情怀,强调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的紧密相连,但多数士人命运坎坷,宦海沉浮。他们始终在努力寻找一个心灵的寄托物,而济水的清澈明润,清正平和中又不乏坚贞刚毅的特质,恰恰与士人的精神诉求相吻合。在他们看来,做人就要要像济水一样,清清白白,内外俱净,不染污垢!

检索发现,唐宋之前,就有80多位诗人,写下120余首诗来赞美济水。可以说,天下河流千万条,唯有济水入人心。

文人尤其是杰出作家对社会生活的记录再现,深深地影响了时代精神。学者蒋寅认为“文学以自己的形式直接参与了民族精神的塑造”,济水的意象内涵由清明澄澈延展为君子人格的超凡脱俗,由一条自然的河流蝶变为民族的精神之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济水蕴含的精神就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来源之一。

这时,感觉有一个问题,白居易和达奚珣的诗作都提到济水“贯河”“截河”,那么济水有没有穿黄河而过呢?

今天的济水已断流了,但古代的济水状况尚有描绘它的作品传世。唐代文学家许尧佐和李君房都写了《清济贯浊河赋》,两文均对济水穿黄河而过进行了描绘。如许尧佐的赋中这几句:“非刚克无以见其柔立,非甚浊无以彰其至清,是以灵源浚发,柔德兼呈。徒观其流波委注,秀色澄澈。冲融而浊水遥开,鼓怒而洪流直截。遂使还淳之士,疑二气之初分,策功之臣,惊一带兮中裂。”“观”字后几句,画面感极强,不亲临现场恐怕写不出来。宋代画家戚化源有画作《清济贯浊河图》,文学家刘敞为之题诗曰:“浊河清济从中分,沙浪澄波两逼真,自画壁来多少日,能知清浊几何人。”南宋大诗人杨万里亦有题画诗《太平寺郡人徐友画清济贯河图》:“譬如雪色一丈许,徐生画水才盈堵。横看侧看只么是,分明是画不是水。中有清济一线波,横贯万里浊浪之黄河。雷奔电卷尽渠猛,独清元自不随他。波痕尽处忽掀怒,搅动一河秋色暮。分明是水不是画,老眼向来原自误。”画家所画,当有所本,凭空编造,焉能让杨万里题诗?

揆之史书,《尚书·禹贡》云:“导沇水,东流为济。入于河,溢为荥。”孔颖达疏曰:“济水入河,并流十数里,而南截河。又并流数里,溢为荥泽,在敖仓东南。”济水轻清,黄河浑浊,轻清者上,重浊者下,济水劲疾,贯河而过,极有可能。《晋·地道志》曰:“济自大伾入河,与河水斗,南泆为荥泽。”请注意此处的“斗”字,说明济水劲疾,水量极大,与黄河“斗”,最终贯河而过,溢河而出。

《颜氏家训》中说“山中人不信有鱼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鱼”,只不过是限于学识和眼界罢了。

济水之清生发的清正、清廉、清高、清流,还不是济水对中国文化贡献的全部。

杜甫有一首诗《寄狄明府博济》,诗中有这四句:“狄公执政在末年,浊河终不污清济。国嗣初将付诸武,公独廷诤守丹陛。”狄博济是一代名相狄仁杰之曾孙,这四句是杜甫赞扬狄仁杰的功绩和高尚人格的。武周末年,要不是狄仁杰谏诤,李唐的天下就归武三思了。杜甫在这里用“清济”来评价狄仁杰,以杜甫之才情,恐怕没有哪一个词语比“清济”更能形容一个官员的高洁了吧?用“清”字对官员进行评价,杜甫恐怕是第一人。

古代的士大夫,读书大多是为了做官,孔子曰“学而优则仕”,官员是很在乎别人的评价的。自元之后,人们对一个官员的最高评价是个“清”字,“清”才能廉,廉才能公正。想一想,除了“清”,还真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评价了。我们注意到,歌咏济水的诗,大量产生于唐宋。清官戏起于宋,而盛行于元及明清。因而,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清”字,就来源于济水之“清”。

作为河流的济水,如今已经断流。但是,作为中华民族精神之河的济水,却万世流淌,汩汩不息。

2024-11-26 □ 谢合鹏 1 1 济源日报 c_117784.html 1 济水:流淌在国人心中的精神之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