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田仁走了。直白地说,就是死了。消息传开,人们议论纷纷:我们田村这下可少了个“人物头”。
田仁这一生,知道不少大道理,比起一般人,懂得多得多。应了那句老话: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事。当初电视台只有一套节目时,人们戏称他为电视二台。
什么消息他都播,什么事理他都评。他不但听风就是雨,还要往里边加冰雹。嘴巴虽然有点歪,嗓音略微有点哑,但讲起话来,像群山连绵,如江河流淌。字字珠玑,句句在理,自我感觉特别好。
村里的事,邻居的事都在他“管辖”范围,谁家儿子不孝顺,哪家兄弟不和睦,最是他乐意管的事。他总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劝说别人,指责别人,俨然一个道德完人。有多少次,他满嘴跑火车,挡了人家的道,撞了人家的车,被人家指着鼻子骂在脸上。
他关注的事很宽很广很芜杂。诸如村里哪个男的和哪个女的好了;谁家和谁家因为什么闹了别扭;哪个孩子是谁的私生子;谁家做什么生意,生意是好是坏,一年能挣多少,家里有多少存款,他似乎都清楚。
连村里长久在外居住的人,是发了什么财,还是当了什么官,是生了什么病,还是遇到了什么坎,他都知道。
一次,他不知道说了人家的什么闲话,一干妇女找上门,砸了他家的锅碗,打了他几个耳巴。可他不长记性,哪里有事,他依然削尖脑袋往里钻。
你偶尔在街上遇到他,随时都会得到个什么消息,准能让你惊掉下巴。
“告诉你个坏消息,马明已经不在世上了。”田仁在路上拦着我,没头没脑地对我说。我着实吃了一惊,他说的马明,是我邻居,一个常年在外做生意的人。
“咋了?”我问。
“可能是被人害了,他家人还不知道哩。别乱说。”
“你咋知道?”
“过几天你就明白了。”他神秘一笑,脸上露出点得意。
可是没过几天,我就见他讲的马明回村了,在大街上悠悠闲闲地散步哩。
就这样,他东家长西家短的,一天忙忙碌碌,从中获取只有他自己才能享受到的乐趣。
倘若家族里,亲戚家有点什么事,更是他的用武之地。他立即会亢奋起来,不怕贴工夫,不惧得罪人,全力以赴,乐而忘归。
都说外甥像舅,他有个外甥,是曲家湾人,瘦瘦的身材,长长的脸,嘴巴略斜,嗓子沙哑。外表的确很像他,可性格人品半点也不像,是个不爱言谈的主。
话说田仁姐姐,也就是他外甥的母亲仙逝了。作为娘家人,田仁当仁不让,带着一干田姓家族的近门人,浩浩荡荡开进曲家湾。
当地风俗,一个女人走了,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者,其娘家人来了,就是座上宾,最有话语权,甚至说就是来寻事找茬的。如果娘家人来了,不挑个什么毛病,不给孝子出个什么难题,就会被认为软弱无能没出息,就是对死去亲人的不负责不关心。
当然这种风俗,随着时代的变迁已经淡化,但影影绰绰还是可见一斑。
习惯上,外甥见母亲的娘家人,首先要双膝跪地磕一个头,随着来人的示意,很快就会起来,这是礼节。可田仁是谁,这是最适合他表演的主场,岂能轻易放过。他没让外甥起身,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长凳上,周围一圈是他带去的田家的男人及女人。外甥只得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讲着母亲近况及死去的前后经过。田仁满脸严肃,或曰愤然,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
他不时打断外甥的话,提出各种问题,外甥都小心翼翼地一一回答。当问到他妈临断气,交代了什么时,外甥一时哑语,吞吞吐吐说不成话。田仁怒目如炬,猛拍桌子,吓得外甥直哆嗦,支支吾吾:“我半夜……去时……她就咽气了。”俗话说,亲舅不打亲外甥。可田仁不信这个邪,站起来扑过去,噼噼啪啪抽了外甥几个大耳巴!外甥一时傻了脸,张着大嘴,喘着粗气,好半天硬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田仁歪着脖筋,扬头晃脑,满嘴喷着白沫,指着外甥说:“你妈她姓田,是我田家人,你要不想养,早点告诉我,我接回去养!你就是这样养的吗?你就是这样孝顺她哩?她是被你气死的!”
其实,外甥是个孝子,曲家湾人都知道。村人看不过眼,纷纷出来指责田仁,说他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打人就是不对!
田仁岂能服软,脖子一挺:“咋了?我打我外甥是我的家事,挨不着你们管!”说着扑过去,又要打,结果被一个黑大个的小伙子一把抓住甩了个趔趄。
田仁气啊,大喊:“你们曲家湾难道就这样不讲孝道,不通常理吗?”田仁虽然嘴上不服,但也不敢造次,退坐在长板凳上喘着粗气,说话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多好的机会,多好的场面,本该好好过一下戏瘾的,可惜用力太猛,演砸了。丟人不丟人?最不知道丟人的田仁,也知道丢人丢到家了。
曲家湾受辱,使田仁名扬四里八乡。从此,田仁就有点蔫。
后来,听说田仁病了。
如今,听说田仁走了。
消息传来,村里人都叹息。有人说,其实田仁是个好人,就是他那张嘴……他年龄也不算大,到年底才57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