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雨,不能去地干活儿。
我刚坐那想看会儿电视,父亲凑过来,说他想给我说件事,想起来那事儿就想笑。我说啥事?父亲说,那年跟书全、小圈等好几个人,一人担一担橡壳去山西卖……
听到这儿,我就知道了,父亲又是说他年轻时去晋城卖橡壳的事。从小到大几十年,我都听了不知有多少遍了。父亲的这段陈年往事,我不仅耳熟能详,甚至可以倒背如流。
父亲今年90多岁了,身体还可以,就是记忆力不太好,容易颠三倒四,张冠李戴。现在的年轻人都忙着生计,没人整天陪着老父亲。父亲就十分渴望能与人聊天,总想跟人聊聊过去那件旧事。实在找不到人,就找我。我一旦坐到他的对面,他就一遍一遍地讲他年轻时去山西卖橡壳的事。
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是用他那地道的济源话讲起来,真可谓绘声绘色,别有一种风趣。他有时可能用了夸张的手法,夸大其词,风雷俱动,母亲总说他添枝加叶,纯粹是说瞎话(这个事是真实的,至于细节,只有父亲能说得清)。母亲与父亲别着嘴(也可能是故意的,老年人不能寂寞,得自己找乐子),也不影响父亲继续“演绎”。我虽然听了很多遍,但是每次父亲讲出来,仍觉得可笑。大笑之后,更多的是辛酸,那个苦难的年代呀,日子过得极其艰难。父亲三番五次说给我听,说给能说的人听,或是为了强化一种苦难历史的记忆,又似乎是一种有意无意的提醒。
父亲说:“那时,快过年了,没啥吃呀,这咋过年哩?我给书全、小圈几个人一说,去山西卖橡壳吧。就把各自家里拾的橡壳装两了大包,每人担一担,走寨河对面张庄那条山道上去,经过山西晋城核桃园庄、黄头、梨川,再到代角。”
“到山西那岭上呀,啥也没有,光秃秃哩,净是那煤炭疙瘩。刮那大风,娘咦,都睁不开眼。天真冷呀,要冻死人哩。”
父亲比划着:“那都大年二十几了呀,天也快黑了,我们每人还担着一百多斤重的橡壳,真走不动了,就踅摸着找个可靠的店家,终于看见路边有一家门店。我们几个商量着,看这家能住了,咱就住这家?去一问,人家说能住,我们自是喜不自胜。”
“一到人家那屋里呀,娘咦,真暖和呀,那大煤火烧得旺,亮晶晶的煤炭堆得老高。店老板做了一大锅杂面条,我们每人吃两大碗,真得劲呀。热乎乎地睡一晚上,真解乏。”父亲的眼里闪着光。
“早起,店老板做的早饭是‘蚂蚁蛋’。‘蚂蚁蛋’就是把小米做成小米干饭,筷子一扒拉,小米是一颗一颗的,就像是蚂蚁下的蛋,相互之间清清爽爽。配着萝卜缨腌的咸菜,很好吃哩。”
“吃罢饭,开开门一看,咋下恁大雪?”父亲说有一米深,我总觉得有些夸张了(大风把雪吹到墙角,也有可能。或许在山西高原,雪下得大,给人的错觉)。“这下,我们全都傻眼了。几个人凑一块一商量,说那也得走呀,家里人还等着我们卖了橡壳,买年货回家过年哩。”
“我们几个担起橡壳,脚抬髙,呼哧呼哧就闯进风雪中,后边的人踩着前边人的脚窝,顶住大风往前闯。风卷着雪,雪打着脸,生疼,不知道有多狼狈。”
“我们见迎头走过来一老汉,老汉下巴留的胡子比较长,胡子梢头都结了冰溜子,坠在下巴头,像门帘穗儿一样摆动着,十分滑稽可笑。我们看不到自己的狼狈相,心里还一味地笑人家。哈哈。”父亲笑出声来。
“我们好不容易担到晋城西大门口,一看,又傻眼了,大风刮那雪,把西城门封住了,进不去。没办法,又绕到北门才进去。到集市上,行市还不错,橡壳比较好卖。当时,橡壳是染布用哩。橡壳一卖,拿着钱,赶紧到粮行籴了四斗小米。”
“看看,数数,钱还没用完,又简单买点蒸馍吃了,就急着返回。雪停了,担子也轻了,就绕了个近路,就是当年朱德出太行走的那条路。走到一个叫大几架的地方,走不动了,就坐下来歇。”
“正歇哩,迎头见一个山西人担一担砂锅走到我们跟前。见我们坐在那里歇哩,他也想歇一下,就用顶杆顶往扁担在那换肩,头还没钻过去,突然接连打了几个大喷嚏,身子一晃荡,顶杆脱了,一担子砂锅墩在地上,烂了不少。我们几个忙说,打烂这么多砂锅,可咋办?谁知这个山西人非但不懊恼,反而说俏皮话哩:‘娘们早不念叨晚不念叨,偏偏这个时候念叨我,结果打烂贼些砂锅,看我回家咋嚷她勒。’这个山西人还埋怨他家媳妇哩,真叫人笑死哩。这个山西人真是个乐观主义者。”我和父亲同时大笑。
“年二十九下午,我们终于到家了。你奶奶一看我回来了,赶紧把火盆端过来叫我坐那儿烤烤火。低头看见我小腿以下都冻成冰疙瘩了,你奶奶赶紧拉我离开火堆,说冷人不能猛烤,离火得稍远点,慢慢升温。等冰化了,才看见我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啦,那一只鞋不知啥时候都走掉了。脚早失去知觉了,全靠厚厚的粗布袜子在撑着,机械地走路。”
“你奶奶一看就心疼地哭了:‘唉!看孩们遭受这罪。’但看着快满一缸的小米,又高兴了。你奶奶扒拉着缸里的小米说,这下可有啥过年啦。”
……
我90多岁的父亲,对过去很多事都忘记了,唯独对这件去山西卖橡壳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老父亲愿意说,我能不愿意听吗?何况父亲说得确实生动有趣。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5周年。75年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济源的城乡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日子富裕起来了。但在当下的幸福生活里,总觉得那一段历史不能忘记,父辈们的艰苦历史不能忘却。如今,抓住浓浓的父子之情,抚平年代深处的创伤,于我,最好的方式,就是认真倾听父亲的唠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