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是我钟爱的，其次是建筑、是历史赋予它的另一种深层含义。前者单纯而丰富，后者厚重而博大。一样的极具变化，同样地值得尊崇。当我走过半道街，穿过一个十字路口，下了几十级台阶，伫立在延河北岸的草丛里，眼前呈现的和来之前脑子里勾勒了无数遍的、相距甚远的场景，似曾相识又充满疑惑时，这个感觉就更为清晰、深刻。
眼前是延河，是我几回回梦里回延安，梦里浪花滚滚的延河。它隐藏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河岸不宽，甚至比不上家乡的湨河；水流不大，夜色里暗绿幽蓝；水声不高，淙淙叮咚。两侧河床铺满草坪，点缀着紫云英、千屈菜、蒲草等各色花草。河道两岸青砖铺就的小径，小径上遛弯散步的行人，悠闲地走路，悠闲地说话。此时已是晚上八点多，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街灯、灯带、霓虹，不远处宝塔山上熠熠生辉的宝塔，数不清的灯火将延安和脚下蜿蜒的延河映照得如梦似幻。理想和现实撞击着复杂的情愫，泥土和天空滋养了淳朴热忱的一方人。
是的，这方人，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十三年如一日，羊肚肚手巾系疙瘩，立志拯救穷苦人。宝塔山下、杨家岭上、枣园的树荫里，雄姿英发的一代伟人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换了人间。延河水一路奔腾，汇入黄河，在下游不远的壶口处，腾挪跌宕，气贯长虹，奔涌咆哮出激昂澎湃的黄河大合唱。飞溅的水花纷落在我的衣衫上，洇晕尚在，泥土的芬芳尚在。我热爱的泥土。我很庆幸，一路走来，车窗外的青山、绿水、窑洞、长了尺把高的玉米苗，它们依然保留了最原始的美、最自然的美。自然的伟力下，科技、建筑、艺术的迅猛滋长，只有建立在情与爱之中，才能永无止境。
母亲出生在这里，来之前她努力在记忆深处搜寻，试图说得清晰一些。额头的皱纹在母亲时断时续的话语中缓缓舒展，满头银发微微晃动，眸子里竟有几分天真。是啊，母亲那会儿不过两岁多，能记住的肯定是最美好最深刻的。出窑洞，前边没几步就是延河，河对岸就是山，清清楚楚看见宝塔，很高。母亲说。我按照描述转了几圈，东张西望，有些茫然，哪里是母亲住过的窑洞？哪里是她戏水时蹲坐的石块？恍然间，我仿佛看到窑洞前外祖父一边辛勤劳作，不时回头望一眼窗户。里面，外祖母在飞针走线，目光中充满青春的爱恋。他们在特殊的年代跋山涉水来到这里，这个亿万斯民心向往之的幸福乐土。确实如此，安全、安定、踏实、吃饱穿暖，曾经的基本需求是难以企及的奢望，一个自然人对大自然的原始呼声。当然，现在它早照进现实。这是历史和人类发展、文明和科技进步的必然，也是自然的馈赠。你爱它，它也爱你。
茫然四顾间，迎面走来一位中年男子，脸庞微圆，肤色微黑，眉眼柔和，很可信的样子。我叫住了他，一问，果然当地人。遂指手画脚一通比画。“哦，”男子温和地笑了，地道陕北腔，“你说的应该就在那儿”。转过身，他指着背后的河岸上边。他的记忆里，延河两岸和宝塔山附近有不少窑洞，近些年城市发展，年轻人青睐于高楼大厦，旧窑洞淡出寻常生活，杨家岭、枣园和宝塔山上现有的窑洞更多承载的是它们的历史使命，给无数前来参观、学习的人们见证一段特殊历史，纪念一段辉煌岁月。
延安城区有清凉山、凤凰山、宝塔山三山环抱，延河、南川河二水环绕。南川河汇入延河后，这条神奇的河流一路向东南入黄河。延河是清澈的，穿越黄土地的黄河是浑浊的，流经我的家乡的黄河是清澈的。水是流动的，可以清，也可以污。源头清，即使流经黄土地，泥沙俱下，最终也会清廉高洁。“延河水原来可深了，”老乡说，他指着岸上的绿树，“有一年发大水，水都淹到岸上的树了。现在的水越来越小，也不知道咋回事。咱们站的这个地方就是市中心，因为地方有限，街道窄，不好发展，现在市里把清凉山山头平整了一部分，建了新区，往那边发展。”他又指给我看。夜幕下，清凉山像一个身材魁梧的巨人，半山腰有灯光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神秘而诱人，不久，那里也很热闹，一如这里。
仓促短暂的停留，延河、延安、杨家岭早晨的菜地、翠绿叶间晶莹的露珠、枣园果树上新结的青果，关于它们的印象，在我的大脑里仿佛街头的“快闪”行为艺术。总有不真实的感觉，即使我的手触摸过花已谢尽、叶枝繁茂的丁香粗粝的树干；也怯怯坐了一下窑洞前敦实的石凳，石桌上楚河汉界依旧，千军万马的嘶鸣穿越时空，呼啸而来；四面八方的游客在身边来往穿梭，周围安静有序。我们戴着和导游配套连麦的耳机，脚步轻轻沙沙，讲解沉稳有力，空气中弥漫着庄重和严肃。这是一片神圣的土地。
返程前，隔着马路，深望几眼宝塔山，蓝天下巍巍挺立的宝塔，浑身散发着土黄色、厚重温暖的光芒，像脚下坚实的土地。目光看不到延河，但我知道它在，即使不再丰腴、不再汹涌，也始终奔流不息。历史交给了历史，沉默的唯有时间。岁月静好的年代，曾经叱咤风云的延河弹奏着舒缓的小夜曲。
多日后，回望这段旅程，在我眼前晃动的是停车场偶然抬头，树梢乍现一簇红樱的惊喜；是岭头槐荫里一串洁白的清香；是酒店隔壁特产店美女老板真诚火辣的热情；是广场年轻情侣洒脱随性的浪漫；是我一步一步逐级而下，每走一步，心就荡漾一下，抵达延河深处，游弋在草木间，归家一样的自由；是塔前广场高高门楼上的两个苍劲大字：安澜。
延河，还是原来的模样。母亲记忆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