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创作生活中,几乎没有真正的早晨。我的早晨都是从中午开始的。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我知道这习惯不好,也曾好多次试图改正,但都没有达到目的。通常情况下,我都是在凌晨两点到三点入睡,有时甚至延伸到四点五点。天亮以后才睡觉的现象也时有发生。午饭前一个钟头起床,于是,早晨才算开始了。
在《平凡的世界》全部写作过程中,我的早晨都是这样从中午开始的。对于我,对于这部书,这似乎也是一个象征。当生命进入正午的时候,工作却要求我像早晨的太阳一般充满青春的朝气投身于其间。
我深切地感到,尽管创造的过程无比艰辛而成功的结果无比荣耀,尽管一切艰辛都是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造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
尽管我接连两届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人生》小说和电影都产生了广泛影响,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如果为微小的收获而沾沾自喜,本身就是一种无价值的表现。渺小的作家常关注着成绩和荣耀,伟大的作家常沉浸于创造和劳动。劳动自身就是人生的目标。
经过思考和论证,一个颇为大胆的想法逐渐在心中形成。我决定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在我的想象中,未来的这部书如果不是此生我最满意的作品,也起码应该是规模最大的作品。迄今为止,我最长的作品就是《人生》,也不过十三万字,充其量是部篇幅较大的中型作品。
我已经认识到,对于这样一部费时数年,甚至可能耗尽我一生主要精力的作品,绝不能盲目而任性。如果这是一个小篇幅的作品,我不妨试着赶赶时髦,失败了往废纸篓里一扔了事。而这样一部以青春和生命作抵押的作品,是不能用“实验”的态度投入的,它必须在自己认为是较可靠的、能够把握的条件下进行。老实说,我不敢奢望这部作品的成功,但我也“失败不起”。
在《平凡的世界》进入具体的准备工作后,首先是一个大量的读书过程。有些书是重读,有些书是新读。有的细读,有的粗读。大部分是长篇小说,尤其是尽量阅读、研究、分析古今中外的长卷作品。其间我曾列了一个近百部的长篇小说阅读计划,后来完成了十之八九。同时也读其他杂书,理论、政治、哲学、经济、历史和宗教著作,等等。另外,还找一些专门著作,农业、商业、工业、科技以及大量搜罗许多知识性小册子,诸如养鱼、养蜂、施肥、税务、财务、气象、历法、造林、土壤改造、风俗、民俗、UFO(不明飞行物)等。那段时间,房子里到处都搁着书和资料;桌上、床头、茶几、窗台,甚至厕所,以便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随手都可以拿到读物。
根据初步设计,这部书的内容将涉及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五年十年间中国城乡广泛的社会生活。
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应该完全掌握这十年间中国(甚至还有世界)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仅是宏观的了解,还应该有微观的了解,因为庞大的中国各地大有差异,当时的同一政策可能有各种做法和表现。这十年间发生的事大体上我们都经历过,也一般地了解,但要进入作品的描绘就远远不够了。生活可以故事化,但历史不能编造,不能有半点似是而非的东西。只有彻底弄清了社会历史背景,才有可能在艺术中准确描绘这些背景下人们的生活形态和精神形态。
我提着一个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开始在生活中奔波。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国营、集体、个体;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有些生活是过去熟悉的,但为了更确切体察,再一次深入进去——我将此总结为“重新到位”。有些生活是过去不熟悉的,就加倍努力,争取短时间内熟悉。对于生活中现成的故事倒不十分感兴趣,因为故事我自己可以编。而对一切常识性的、技术性的东西则不敢有丝毫马虎,一枝一叶都要考察清楚,脑子没有把握记住的,就详细笔记下来。比如详细记录作品涉及的特定地域环境中的所有农作物和野生植物;从播种出土到结子收获的全过程;当什么植物开花的时候,另外的植物又处于什么状态;这种作物播种的时候,另一种植物已经长成什么样子;全境内所有家养和野生的飞禽走兽;民风民情民俗;婚嫁丧事;等等。在占有具体生活方面,我是十分贪婪的。我知道占有的生活越充分,表现生活就越自信,自由度也就会越大。作为一幕大剧的导演,不仅要在舞台上调度众多的演员,而且要看清全局中每一个末端小节,甚至背景上的一棵草一朵小花也应力求完美准确地统一在整体之中。 奔波到精疲力竭时,回到某个招待所或宾馆休整几天,恢复了体力,再出去奔波。走出这辆车,又上另一辆车;这一天在农村的饲养室,另一天在渡口的茅草棚;这一夜无铺无盖和衣躺着睡,另一夜缎被毛毯还有热水澡。无论条件艰苦还是舒适,反正都一样,因为愉快和烦恼全在于实际工作收获大小。
时光在流失,奔波在继续,像一个孤独的流浪汉在无边的荒原上漂泊。
在这无穷的奔波中,我也欣喜地看见,未来作品中某些人物的轮廓已经渐渐出现在生活广阔的地平线上。
(《早晨从中午开始》 路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