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是我爱人的父亲。
坊间流传关于王老师席间喝酒的段子很多。我记得的比较清楚的只有一个,说王老师不堪被四座劝酒,遂起身扶着墙上钉的挂衣帽的橛子,笑着对大伙说“我服橛,我服橛,我是真的不能喝”。
听此传闻时,欲与爱人证实。爱人训斥我,净听别人胡说。
这一切都是传说。退休以后的王老师在家不苟言笑,滴酒不沾。他看的电视节目,除过早中晚的新闻,余下的都是抗战题材片。每次吃饭时,他不动筷子,家人都不能先吃。在生活中,他更是被婆婆照顾得无微不至,一年四季换的洗衣服,都是婆婆准备好放到他身边。
看似很普通的王老师,但我总觉得他是有故事的人。直到年前和他的学生周老师一起聚餐,我才对王老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周老师60多岁,瘦高个,戴了顶鸭舌帽,进门看到王老师,就摘了帽子躬着身拉起王老师的手,一番寒暄后方才落座。酒过三巡,王老师和周老师的话慢慢多了起来。
周老师眯着眼睛,回忆起在济源师范上学期间,上王老师的汉语言文学课。他说学校的大礼堂能容纳200余人,王老师的公开课座无虚席。说着,他眯着眼望向王老师,王老师含笑点头,脸上泛着红润的光。得到王老师的首肯,周老师继续说,同学们课前都不喝水,生怕课堂上去厕所,错过王老师讲课的精彩瞬间。说着,他顺手推开面前的水杯,就像真的又回到王老师的课堂上。王老师仍会心地笑。周老师又讲,更奇的是王老师整堂课也不喝水,更不翻书,只管引经据典,诗词歌赋信口拈来。
周老师和王老师,一个笑着慢慢地讲,一个笑着慢慢地听。
中间隔了许久,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有脸上的笑意在皱纹间荡漾。
又喝了一杯,王老师的眉眼中终于绽放了盛不下的往事。
说起教周老师那届的暑假,时任济源一中的李校长,力邀王老师到一中任教。理由有三:一是王老师从新乡师范毕业后,人事关系放在一中;二是工资发放也在一中;三是王老师在一中上学时已深得李校长厚爱,本寄希望王老师高考能一举夺魁,谁知刚好遇上“文化大革命”。停学十年后的王老师,恢复高考后,考入新乡师范,爱才如命的李校长,迫不及待让王老师加入他的团队。
王老师见李校长说得入情入理,回到济源师范后,顾不上休息,连天晌午改起了学生的期末试卷。师范的苗校长看到王老师冒着酷暑,汗流浃背地在改试卷,就劝他不要太辛苦,放到晚上凉快些再改,学生们刚刚放暑假,不急于出成绩。王老师给他说了一中李校长想让他抓紧回一中教书的话。苗校长听后,一言不发。但是,他随即召集教职工几十人,气呼呼地到县教委请愿,条件只有一个,如果让王老师调去一中,他就立马辞去校长职务。教委主任见状,忙从中调和。最终给一中李校长另增派一名年轻教师、一名打字员,才得以平息此事。
周老师又讲,他参加工作后,有一次去县委找王老师,因为此时的王老师已经调到县委秘书办。老县委两层办公楼,王老师的办公室在二楼。时值盛夏,楼顶平房不隔热,屋里像蒸笼一样,只见王老师身着背心短裤,脖子上搭一条用来擦汗的毛巾,办公桌下放盆凉水,双脚泡在里面正在伏案写作。屋顶的吊扇卖力地旋转着,把屋内的热风划开来又聚拢去。周老师本来是有事相求的,当看到王老师满头大汗的脸,桌上放着尺把厚的政府工作报告材料,被风扇吹起一角又无力地落下,他把想说的事莫名地又咽了下去。
后来,“学而优则仕”的王老师放下手中的笔杆子,到基层任职。周老师说,王老师从政的几十年,“学问越深越秉节持重”,也是他离开做学问后,并不开心的时候。幸而,王老师退休后,负责编撰《济源市志》,又回到他心爱的事业中。
在编撰《济源市志》的十年里,王老师休息放松的时间都用来和婆婆一起帮我照看孩子。记得有一次不到一岁的女儿,小手揪住王老师的耳朵不放,王老师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叫我的婆婆“你看孙女会抓我耳朵了”。婆婆笑他写书都写“憨”了,不会先把孩子的手弄开,再显摆,不怕把耳朵拽掉了?
2001年,老家盖新房。王老师知道我学的专业是建筑预算,就让我设计图纸,这可把我难住了。毕业五年,又在银行工作,我当初学习的知识都还给学校了。别说盖房,估计连鸡窝也搭不起来。幸亏留有实习时师傅的电话,说了情况后,师傅答应帮我设计,但要等他出差回来才行。这边王老师把建筑施工队都找好了,不能等,咋办?王老师亲自动手,设计了一栋两层楼房,墙体用红砖,连接处打圈梁,顶层一半平房一半小红瓦起脊。
王老师拿来图纸让我修改。我搜肠刮肚,也记不清学校老师讲的抗风、抗震、抗雪压数据怎样计算。我憋了半天,佯装镇定地问王老师,这个起脊坡度,你是怎样考虑的?他说,他运用的是“勾三股四弦五”定理,来校正它的稳定性。又用黄金分割点,找出三间半房屋挑檐的装饰点。这样一说,我不仅汗颜,表面仍假装镇定地对王老师说,这样既好看又结实,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了。
后来,我们搬家另住,和王老师一起生活的时间少了。王老师经常出现在孩子们的作文里。儿子在作文中写王老师,说爷爷送他去上学,路上被一个骑电动车的中年妇女撞倒了,可爷爷起来后,忍着痛去帮那个妇女扶电动车,换来的却是妇女骂骂咧咧的声音。儿子看着爷爷擦出血的手,心疼地说爷爷“憨”,不该去帮那个撞人的妇女。爷爷却说:“我只是伤个表皮,不碍事。”
女儿在作文里写王老师,“爷爷骑车送我去上学,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看爷爷洁白的背心上破了许多小洞洞,像渔网一样”。“爷爷教我用俄语跟人打招呼,我现在除过英语,又会了一种外语”。
一段时间,婆婆和我迷上了算卦,每当我俩在一起讨论地神乎其神时,王老师就在一边慢悠悠地说:“阴阳先生惯说空,指南指北又指东,世间若有封侯地,何不寻来葬乃翁。”婆婆笑骂他,尽说扫兴话。
王老师,就是那个在沁园桥头的小公园里“谈古论今”的小老头。周老师说,他有一次路过,站在人群中听讲,只见王老师神采飞扬,像极了在济源师范讲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