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时,我正沉浸在汪曾祺的《人间草木》中,忽听院门“嘎吱”一响,扭头一看,是前院的毛妞。她拎着一兜绿色的玉米棒,笑说:“姐,快拿几穗煮吃吧,刚从地里掰的。”
“现在还有嫩玉米?”我欣喜,随即伸手拿了两穗。
“赶紧再拿两穗!可别让我给你让!”毛妞嗔怪的口气中含着惯常的实在,我只好又拿了两穗。
随即搁锅煮上,水开后十来分钟就熟了。那种新鲜嫩玉米煮熟后特有的金黄色泽,让人欲罢不能。入口后,特有的香甜糯弹,胜过任何精心制作的点心。
这大概是我多年来吃过的脱离土地时间最短的嫩玉米,应该不到十分钟。
第二天午饭时分,东邻的英英直接捧了十来穗嫩玉米,往厨房门前一丢,只说了声“刚从地里掰哩,煮吃吧”,扭头就回去忙了。
上次回来老家时,正赶上嫩玉米下来,本家的堂哥开着三轮车过来,送我一大袋鲜玉米,沉甸甸的,紧一提。他还给常年不在家的其他本家也各自送了一大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早就说给你们送哩,一直忙,没顾着……”我说掰这么多,都把地里的玉米掰完了吧?他笑说:“地里多哩……”
往年嫩玉米下来时,乡下的同学银枝会掰一些,一大早就送到城里,为的是让我能吃上最新鲜的。然而,我因忙于事务,等到吃上时往往到了晚上,有时甚至到了第二天。好吃是好吃,但与新鲜的玉米相比,味道还是要打些折扣。记得有一次周末,太阳即将落山时,银枝骑着电动车匆匆到我家,放下半编织袋嫩玉米就走。那是她特意从地里掰下的,为的是赶在晚饭前能让我吃上最新鲜的。当鲜亮金黄的嫩玉米从锅里捞出时,望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空,吃着来自乡村的美味,突然间,一阵感动涌上心头:或许银枝这时候还没到家吧?
乡村的礼物就是这样,离泥土最近,最新鲜。上上周在老家,亲戚邻里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接连让我和母亲感受着故乡的亲情、友情。一大早,先是房后的婶子端来了四个比拳头还大的“煮馍”,里面包的是刚刚薅下的小好菜儿;接着是西边的婶子端来一大碗蒸菜,原料是新鲜的胡萝卜缨,都调好了,能闻到香油的味道。快中午时,东边的仁志哥又送来几只苦瓜、一兜带着泥土的鲜花生、几根带着长须的大葱;菊嫂送来一大捆韭菜、两个嫩南瓜……
乡村的礼物都不贵重,但那每一根菜都是农人精心播种、除草、浇水、施肥的结果。因此,当他们捧着这些带着泥土和露珠的萝卜、白菜、茄子等自家地里长出来的蔬菜送来时,我是心存感激的,同时也心怀愧疚。然而,他们会说:“吃吧!自家地里长哩,又不是掏钱儿买哩。”这让我想起去年冬天在公路边打被子时,本家哥嫂的热情相帮,不但精工细做,而且还管吃捞面条。肉是现割的,青菜是现从地里拔的。临走,他们又送我一兜刚从地里刨出的红薯,说:“你不用嫌红薯长那样儿不强,可好吃了。”当我再三表达愧疚感激的心情时,快言快语的嫂子说:“哎呀!自己家人,回来家了,吃一顿饭还值顾挂嘴上一直说?”她把“家”强调得特别重。
国庆节期间,在老家遇到小学同学桂香。她骑在电动车上对我说:“我家的小菜园你不是知道?那门上挂着锁,可从来就没有锁过。门后面有镰,你啥时候去,想吃啥菜割啥菜。韭菜可嫩,上海青都长大了,南瓜,茄儿……可不用等我给你送,我实在太忙了,一周从城里回来一次,还有几个学生哩……”匆匆交代完,她骑着电动车风一样走了。母亲说:“这话说得多暖心。”
乡村的礼物从不包装,就像四婶送来的几只用玉米星、萝卜缨做成的菜糕,随便装在一个什么袋子里,无论形状还是色彩都不诱人,但就是稀罕,招人待见。还有那两根长相并不出众的小萝卜,带着泥。我知道那一定是四婶从一片正在生长的萝卜地里挑长得最大的拔出来的。就像房后的叔送来的上海青,直接从三轮车上抓一大把递给我……
有时,乡村的礼物就是一句句简单的问候:“回来了?”“在家住哩?”“吃饭了吗?”“要菜不要?去地里给你拔点小白菜?”……
然而多数时候,乡村的礼物就是乡邻的一把憨力气和他们从不计较的慢工夫。谁家若是遇上事了,特别是白事,放下各自的活计,在周边企业上班的请假,在地里忙活的停下,不计较任何得失,成晌儿在主家帮忙,任劳任怨。谁家的水管漏水了,钥匙被锁在屋里了,电灯不亮了……孩子们不在家,留守的老人们无论求到谁,村里的干部、附近的年轻人都会出手相帮。
乡村的礼物是相互的。送出去的,是一份心意,还回去的,是一份感恩。谁都不会对比、计较其中的得失,但同时谁又都不愿意沾了别人的光。于是乎,你来我往,就变得更加频繁、更加温暖。萝卜白菜葱姜蒜……就有了另一种特殊的味道,那应该是乡村的味道,醇厚、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