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节气一过,故乡人的脸上,就像开满了花,灿烂着,见面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小满过后一个星期,就可以吃上新麦啦!”,一种欣喜溢于言表。
那时在农村,家里的口粮,如果以一年的时间,做一个长长的弧线,画一个圆的话,收割麦子这个节点,既是起点也是终点。那时,这个看似简单的圆,却很难画圆,残缺的部分是饥饿和泪水。时下年轻人可能对“青黄不接”这个成语不太熟悉,即便熟悉也不一定有切身的感受,可是,对于我们这代受过饥饿的人来说,就不一样了。小满一过,麦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在五月风的抚慰下,开始一天天走向金黄。挤挤挨挨的麦子,掀起了金色的麦浪……
这就意味着饿着的肚子,开始有了饭吃。因为娘负责着一家人的温饱,娘在,我们就不会饿着。所以,年少时看到田野里无垠成熟的麦子,就像看到了娘在端着一笼蒸熟的大白馒头,即便烈日炎炎,我依然会冲着麦子喊声:娘——娘——
声音在热浪里传得很远,那些挥着镰刀忙着收割麦子的叔叔大爷们,听到我的喊声,会直起腰来,用肩头的湿毛巾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回头冲我开心地笑着,憨厚、纯朴、古铜色的脸上荡漾着开心和满足。
读小学的时候,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干的最多的是割麦子。一眼看不到边的麦子,我们割得如此起劲,即便手磨出了水泡,咬咬牙,就挺了过来。为了解渴,队长从村里挑来了井拔凉水,那时可没有冰镇的雪碧和可乐!如果离家太远,就在大沟边临时掏个井,用麦管轻轻地吸水,一股清流入喉,是那么甘甜如意,好一个“爽”字了的。
宋代罗大经在《山静日长》里说:“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米饭,吃过的人多,至于麦饭,除了古代人吃过,恐怕现代很少有人吃过,反正,我没吃过。饭菜滋味长,用麦子做成米饭的样子,恐怕难有长长的滋味。罗大经虽然“欣然一饱”,但是那可是有山里的野味笋蕨作为佐食的。赵冬梅在《人间烟火》一书里说,麦饭是直接用麦粒或者麦渣煮的饭,又言麦饭是穷人的食物,不好吃。即便有地位的人吃麦饭,说明有三种可能:其一,要在肉体上折磨自己,以示与众不同;其二,艰苦朴素或比较抠门儿的人;其三,好这口的人。罗大经属于隐士,不能排除前者的可能。
虽然没吃过麦饭,但是“麦仁”我是吃过的。同样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娘跑了多少家,也借不到可吃的粮食,包括红薯和南瓜。望着自留地里灌满浆即将成熟的麦子,娘的泪水簌簌落下,“孩子他爹,割了吧……”爹的手,一次次地抚摸着麦穗,就像摸着自己孩子的头发,是那么不舍、那么无奈……泪水,同样在父亲的眼眶里打转。那一刻,我知道麦子就是亲人,就是爹和娘啊!割回家的麦穗,娘和爹用手一个麦穗一个麦穗地揉搓,把麦粒放在粗瓷大碗里。此时的麦粒鼓胀着,豆青色,指甲按下去,有的还有白色的浆流出来,像乳,也像泪……
麦粒有了,娘又把麦粒儿放到锅里炒熟,冷凉后在石磨上磨。正常情况下,成熟的麦粒磨出来是白白的面粉,而此时磨出来是丝丝缕缕的青丝,带着股股清香味。
我们把磨过的麦仁用小勺子舀到碗里,用开水冲,筷子搅拌一下即可。那顿饭我吃得很香,在记忆的深处香着。所以,至今看到麦子,那种清香就会在腔体里氤氲和蔓延开来。
每到麦收时节,娘就要用新麦蒸圆圆的一笼发面馒头给我们吃。爹不仅吃馒头,还要喝酒,还要给土地一杯酒喝。娘说,这是感恩天地,没有风调雨顺,没有脚下的一方热土,我们哪有这份口福啊!
“咕……咕……”窗外传来咕咕鸟的叫声。咕咕鸟一叫,麦子就要黄了,我的心里便有了莫名的兴奋。站在田埂上,对着麦子,我依然喊出了“娘!”
泪水,怎么比喊声还早一步出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