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寒地冻,这样冷的天才是冬天,才有冬天的味道。
坐在暖气屋里,窝在沙发上,看着书。对于我来说,这应该是一个舒适的安逸的温暖的周末。
手机就这么突兀地响了起来,上面显示着“爸爸”。接通。
“今儿个天冷,正好下粉条,回来吧。”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这就是父亲的说话方式,一辈子了,从来不会委婉,从来都是直来直去,而且说完自己想说的,不等我说话,就挂断了。
果然,耳边传来“嘟——嘟——嘟——”的声音,毫无疑问,那边已经挂断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回吧。
二
驱车回到老家,父亲和母亲已经在忙碌着了。他们要去邻村下粉条。
邻村,下粉条的人不少,机器把粉条下到滚烫的水中,煮熟后捞出来过凉水,过完了凉水再用小竹竿挑起挂到院子里晾凉。回到家,把小竹竿挂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上,小竹竿一个挨着一个,上面的粉条晶莹剔透,硬邦邦的。父亲说再晾晾,冻得再硬点,好收藏。
我看着自己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万般无奈地苦笑,放着暖气屋的温暖不享受,却来受这种寒冷!
种红薯的时候,父亲骑着三轮车跑到几十里外,买来红薯苗。也是一通电话,我、先生还有儿子女儿都回去了。先生负责挖坑,小女儿负责往坑里面摆放红薯苗,儿子提着水桶,往坑里面一瓢一瓢地浇水。我和母亲负责把红薯苗埋起来。
此时,我的父亲在做什么?他坐在地头和人说话,说着十分让我无奈的话。
“不种不行啊,不种他们吃啥?他们都喜欢吃,再说了自己种的好,比卖的好吃。到时候打成粉面,下成粉条,能省不少钱呢。”
我想要反驳父亲,但是想想,算了,都70岁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三
父亲年轻的时候,似乎不怎么喜欢种地。虽然世世代代是农民,但是父亲有手艺,也就脱离了农活儿。不过,农忙的时候,他还是要回来帮着母亲干活儿。
在我的记忆里,一到农忙的时候,父亲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时间久了,眉心就有了川字纹,很深很深。
大约在10年前吧,父亲轻微脑梗。为了身体健康,在全家人的劝阻下,父亲只好放弃了他引以为傲的铁匠手艺,从此成了一个赋闲的人。
我们把父亲的铁货一件一件都卖掉了,父亲很伤感,他说不行他就种地吧。他总得找点事做,种地总是可以的。巧的是,村里土地流转,家家户户的土地都交给了村里,父亲彻彻底底成了闲人。
闲下来的父亲在村子里转悠,三转两转,终于又找到了事情做。土地流转都是整块整块的,一些小地块就被荒芜了,父亲和几个老伙计就把这些小地块捡了起来,种红薯、种花生。
起初,我是反对的,年轻时候不喜欢种地,到老了却又想种地了。好奇怪的父亲啊!
父亲捡来的田间地头,巴掌大,几个老头一起乐呵呵地锄地、浇水、拔草,就像找到了童年的乐趣一样。
每次我回老家,父亲总不在家,不用问,准是去拾掇他捡来的地了。
第一次收红薯的时候,我陪着去种的。看着父亲拽出红薯秧,拽出一窝红薯,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执着。
他年轻的时候,大约不是厌恶,而是无奈。骨子里,他爱着他的土地。他那时候不愿意干农活儿,只是因为两相比较,打铁更能换取更多的钱。
现在,不能用他的手艺换钱,他就又想回归土地了。原来,一切农活儿都深深地烙进骨子里。那是与生俱来的,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四
父亲对于土地的执着,让我想了很多。
就好像我的胃,习惯了母亲的手擀面,习惯了捞面条,习惯了吃完捞面条再喝上半碗面汤。
就好像我的眼睛,习惯了这个地方的冬天就是光秃秃的树,习惯了北风呼啸时双手揣在袖笼里互相取暖,习惯了冲着玻璃哈上一口热气,然后用手指画着自己喜欢的图案。
就好像我的耳朵,习惯了老家的鸡鸣犬吠,习惯了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就能听到街上邻居说话的声音,甚至习惯了听老奶奶们高一声低一声像唱戏一样骂街。
就好像我的鼻子,习惯了闻百家饭香,习惯了端着碗坐在街口溜光的石头上,东家吃饺子,西家吃卤面,北家吃咸米饭,南家吃捞面条。这种混合着的香味,是世间最美的味道。
很久以前,读过一篇文章,说的是一个老人,常年离开故乡,老了,病了,瞧了很多医生,那些医生无一例外都是一声叹息。老人知道去日不多,提出回老家,叶落归根。孩子们遵从老人的意愿,带着老人回到老家。谁也没有想到,回到老家的老人竟然不治而愈。他脱下皮鞋换上布鞋,脱下西装穿上地摊货,端着碗蹲在街上和人边吃边聊,背着锄头在自己老院子的旁边种菜。医生解释不了老人的病为什么好了,最终,只能归结为心病。
何为心病?现在看来,心病应该就是一种情怀,一种藏在骨子里的情怀。
五
古时候,离家远游的人,总会带走老家的一把土。病了,捏一小撮土放入碗中,冲了水喝下去,病就好了。
有这么神奇吗?或许有吧。现在人说,那是一种迷信。不,那不是迷信,那是一种情怀,想家的情怀。那是一种藏在心底深处的情怀,像藤蔓一样慢慢生长、蔓延,最终被一小撮家乡的土治愈了。
很早以前,随一位长者去蟒河林场采风。林场做的饭都是家常便饭,远没有城市的饭菜花样多。那顿饭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酸菜鸡蛋捞面条。那位长者一口气吃了两碗,然后再来半碗面汤。
长者放下碗后说:“真得劲,这饭吃得痛快。”
现在想来,长者吃的并不是寻常的酸菜捞面条。他吃的就是一种情怀。
结语
午饭的时候,父亲照旧端着碗坐在街门口。
我说:“爸,这么冷的天,谁还在外面吃饭,回来吧……”
“谁说外面没人,你看看,你娘、你婶、你伯,不都在这儿吗?”
我出去一看,呵!还真是,零下的天气里,我的这些长辈们依然坐在街口,端着碗,让冬日的暖阳沐浴着他们。他们吃着、说着,东家长西家短,南街的小子要结婚了,北街的姑娘嫁了个好人家。
回城的时候,天都快黑了,粉条已经冻好。父亲给我装了一些。我看着自己种的红薯,自己下的粉条,忽然间明白了父亲对土地的情怀。
风月无古今,情怀自浅深。
这一袋子粉条不是粉条,而是——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