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副刊

南山岁月

◆赵公文 魏亚利

徐卫伟 作

(接上期)

那年的初春时节,寒冷的冰雪还没有消尽。父亲在那个带着霜冻的夜晚,把那个没有电、没有水的石头屋交给了他这个不满17岁的年轻人。李建中有一种恐惧感。深夜,动物的厉声尖叫,把李建中从梦中惊醒。他会彻夜不眠。山里的天亮得早。五点多,石头屋的窗户就会明亮整个床铺,李建中会起床燃起炉火,开始一天的生活。

好在,有母亲陪伴他度过最初那一个月零三天的日子。那年,父亲走了之后,母亲来了。母亲教会李建中做饭,教他洗衣和收拾床被与房间。建中在这个石屋里出生,在这里度过了童年,与石屋相邻不远的三户农家老乡看着他长大。自从李建中到这偏远的山沟里后,乡亲们对他关爱有加。每天,李建中归来很晚了,邻居家大叔会站在村头的大槐树下,高一声低一声地喊:建中,建中,回来了没有?山里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李建中也会在三五公里远的山上,回应老乡的呼声:马上,马上,马上,就到家了!

冬天夜长的时候,后油坊庄的老乡会聚到这个相邻只有二百多米的石屋里,燃起一堆柴草,云天雾地地谈起天南地北听来的新闻,也讲述古老的乡村传奇故事。漫谈中,拉长了岁月,消淡了劳动带来的疲劳。有时候,李建中倒在床头睡着了,乡亲们也在谈兴尽了之后,悄悄地掩上门,回家去睡觉。

如果说赵本和在石头屋那些年是种树造林,时光到了李建中坚守石屋的时期,南山林区的任务主要以护林为主。将近一万亩森林,要靠李建中一个人来守护,这对于一个只有17岁的年轻人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万亩森林,分布在南山上的不同区域,大古树庄村,小古树庄村,椿树庄,黑叶庄,三甲凳村,周庄,最远的地方有百十里地,最近的地方也有三五公里。好在李建中是个头脑灵活的人。他把工资除了每月给母亲20元以外,全部存起来,很快买了一辆济源产的剑鱼牌自行车。这种自行车很强势,在山路上跑起来也是唰唰地一路带风。有时候,一天下来,李建中骑着自行车能跑100多公里的山路。

其实,在南山骑自行车是一件很累的事情,100多公里的路,有30公里是在推着走。遇到阴雨天,沙石路上人骑车,泥泞路上车骑人,背自行车,对李建中来说是常有的事情。

与李建中一同行走在南山的山道上,山道全部进行了水泥硬化。水泥路不宽也不窄,汽车可以在山间畅通无阻。李建中说,水泥路大都是国家修建的乡村振兴道路,村村通水泥路已经是早些年的事了,也有一部分是林业部门硬化修建的消防通道。过去护林,是防止牲畜毁林,盗伐林木,现在保护森林已成了南山人的自觉行动,而防火安全,是保护南山森林最大的责任。

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在南山林业属于李建中父亲赵本和的岁月里,两条腿围着山林跑吗,赵中和成了当时穿越林海的一名勇士。他知道森林中的哪一棵树生长的树龄,哪一棵树少了一疙枝或几片叶子,他都会研究半天。20世纪90年代初,李建中来到南山之后,把关注点从看林转移到看村上。油坊庄林区有十几个村庄,有的村只有一户人家,有的村有三户人家,有的村有48户人家。每家人姓什么、叫什么、岁数多大、男多少、女的几个,全部在李建中的心中。因此,他骑自行车巡山,在森林的边缘行走,看村是焦点、是重点。他认为,看住了村,就看住了林,村里有人,毁林与人有关系,人不毁林,林就会安然无恙。

看村,李建中也有自己的思路。每到一个村庄,李建中会和年轻人交朋交,让年轻人变成半个护林员。他更会尊重老年人,叔叔婶婶、大娘大爷,尊称不停。他们对李建中的好感,变成了对林业的好感。而作为每天都来的“自行车手”李建中,只要乡亲们有求于他,他只有一个“中”。捎一把盐,买一把香,打个酱油,带个肥皂,李建中总是有求必应,有应必办,有办必成。直到后来,李建中骑车出门,也不必带更多的干粮,走到哪个村饿了,就在哪个村吃饭。天晚了,也可以不回石头屋,住在村里的老乡家里也很方便。当然,吃不能白吃,李建中总是有回报。捎东西,把饭钱给垫出来,不让乡亲们吃亏。李建中说:“咱有工资,比乡亲们强多了。”那时,乡亲们花个钱,不知道在手里捏多长时间。但是,锅里的饭,老乡们很舍得。

李建中来到油坊庄林点的第三年,让剑鱼牌自行车退休,买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在山里穿行,就如同坐上了飞机,李建中一天能把林点转个遍。山林里 ,远远地听到突突声,村里人就知道林站的人来了。没过多久,李建中就出现在村里人的视线里。

从国家在南山设置林场开始,植树造林就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南山的砂岩地带,总是植树造林的一道难题。到了1997年,南山一带能够植树造林的地方,都已有了绿色。最艰难的造林区域,就是被称为“困难地”的数十万亩沙岗地带。

攻坚克难,坚韧不拔,是济源人的秉性,正所谓血脉中总是流淌着愚公移山的精神。随着南山“困难地”造林科技攻关的不断试验,并取得了成效,大规模的“困难地”造林又一次拉开了序幕。

那一年,“困难地”造林在南山东部的庙洼和西部的二道沟一带展开。李建中作为当时年轻一代的林业职工,义不容辞地站在了“困难地”造林第一线。

在大山上实施造林工程,唯有苦干实干和扒明起早地辛苦劳动。李建中的工作,除了护林,就是植树造林。

植树造林的日子里,特别是雨季来临,南山林场的男女老少都要到山上去。李建中天不明就担着两捆树苗上山,扁担两头要绑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一天的干粮。

南山植树造林,大苗儿几乎难活,只有带着根系的幼苗成活率高。林场每年调来的树苗虽然很小,但是看上去很壮实。把小苗儿打成小包,装进编织袋里,四只角一捆,扁担挑着两个编织带上山,行走方便,攀爬利索。一担100多棵树苗,一晌过去,李建中的身后就竖起来一大片小小的绿色,很是壮观。

种树人有种树人的眼力、手法和经验,加上保水技术的应用,李建中干起活儿来得心应手。坑要深,靠土栽,根斜弯,脚踩实,不透风。遇上差不多的雨天,十天八天,树苗的毛根根就和土壤联系一起,开始吸收天地的灵气了。那个时候,活下来的树苗就十有七八了。

李建中每年要栽一万棵树苗。年年栽,年年都有收获。汗水摔八瓣儿也能浇出几棵树,何况南山那帮有知识、有技术,敢于创新、敢于实验的林业技术人员不甘寂寞的科学精神。

李建中说,每到雨季,南山上到处都是林业工人。平常的日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分包的林区,几乎难得见上一面。只有在造林的季节,林场的男男女女都会披一身雨水,踩两脚泥巴,担挑一捆树苗,在山野里攀爬。在这个时间相会,大家都会热情地打声招呼,问一问平安,道一声健康,交流一下植树造林的体会与经验。

其实,像赵本和、李建中这样只有一个人的护林工作站,几乎遍布南山整个林区,也包括太行山、王屋山。在那孤独的深山老林里,许许多多林业职工,常年一个人驻守在深山老林里,为了绿化太行山、王屋山,保护那里的生态环境,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他们就像那浩瀚的星空,每一颗星星都在自己的星座上闪烁着独特的光芒。就是在科学技术发达的今天,常年守护大山的人们,依然用生命去熬过风霜雪雨,慢慢变老。

李建中说,他是幸运的,尽管他的家在林业职工中具有很偶然的巧合性。20世纪50年代末期,父亲独自来到南山偏居一隅,建起了依山面水的石头屋子。在这里,父亲在同事的撮合下,建立了家庭,也在这个石头屋里生下了他。李建中长大以后,又来到这个石头屋子,接过了父亲赵本和手中的镰刀、火绳、镢头和铁锨,爱上了父亲一辈子点种栽种的森林。没有想到几年以后,李建中在油坊庄这个地方恋爱,在这个地方成家,在他出生的地方出生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在南山,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庄,村庄里的人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前庄后邻,狗叫一声都知道谁家有什么事情发生,即便是谁家里的母鸡放了野蛋,都会传到另一个村子的老乡家中。李建中在这个护林站多年,人勤快,长相好,为人厚道,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前油坊庄的孙小满,聪明伶俐,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当然对李建中了知于心。一经提亲,满心喜欢。两个人结婚以后,就住在了护林站,直到孩子长满三岁,该上了幼儿园,才离开这个老石屋。

谈起往事,李建中和父亲赵本和一样,从不把独居深山当作辛苦和不幸,从不把劳动的千辛万苦挂在嘴边成为命运的怨恨因子。回首那些艰苦的岁月,赵本和与儿子李建中,总是充满着一种人生的自豪和满足,微笑挂在脸上,甜蜜留存心中。他们感恩,感恩时代给了生命的意义与人生的价值,感恩南山造林护林那漫长而又光彩的时光。

绿水青山

南山,不仅仅是一条连绵一百公里的山,如今已经是沿黄河而横贯东西的地理坐标,还是王屋山太行山地林场的地理形态。

南山林场总面积9314.03公顷,是黄河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北岸的绿色天然屏障。2019年,南山林场被评为省级森林公园,2020年升级为国家森林公园。这一切,都来自于像赵本和以及儿子李建中他们接力前行的劳作与创造,是一代又一代林业工作者敢于脚踏实地一锨一镐一镢头持续植树造林的结果。

初秋时节,站在赵本和与儿子李建中两代人住了60多年的石屋前,可以想象到南山林场的先辈们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

低矮的石头屋,抬手一探,就能摸着房顶的木梁。屋顶荆条编制的房耙,已经腐烂,房顶塌陷了一角。透过空洞,可以望见微蓝的天空。房屋的后边,绿色的影子从空洞间挤穿过来,在阳光下摇曳。石屋的内墙,被早些年的烟火熏得漆黑发亮。人从墙前走过,能照出影子。就在这不到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李建中和父亲做饭、睡觉,以至于后来李建中为家计所需养的4头牛,都在这个空间里共存。好在石屋的旁边还有父亲后来建了一个灶房。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当然,也包括他们终生为之寄托的林场。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为这场景震撼着,从中完全能体味到这个即将塌陷的石头屋曾经承载着南山林场的一份事业,承载着一个林业职工家庭的欢乐祥和,更承载着三代人的生命延续与希望。

早些年,赵本和与儿子李建中在300米深的沟下挑水吃,在沟边种菜,在山上种树,完完全全把林场当成了家。这就是中国林业工人的家国情怀,一旦选择了林业,就死心塌地;一旦选择了坚守,便义无反顾、无怨无悔。他们不悲悯命运,只有愉快地接受,只有高度自觉地热爱。正因为这样,他们用手上的血泡,挖出了一座座山林,用脚上的老茧,踏开了漫山遍野的绿色。他们用无尽的汗水,在南山的荒漠之地,一镢头一镢头,种出了一片浩瀚无边的森林。

站在我身边的李建中总是面带微笑,一种幸福而自豪的微笑中,透着他对自己林业人生的美好。别人眼里的一座陈旧的破屋,他总是带着欣赏注视着。他出生在这里,而后又在这里度过了几千个日日夜夜。他说他成长的道路在这里起步,破旧的石屋,包含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回首往事,李建中深情地望着远山林涛,似乎在自言自语。他说,不知道当时是如何在这山路上攀爬的,不知道如何在这山头上一镢头一镢头地刨坑,也不知道如何在这冰溜上拖着水桶,一步步向上爬行。

是啊,那时的黑夜,靠一盏煤油灯照亮。那时,黎明前的道路和月光下的行走,靠一根根火绳送来前程。对于六七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在今天看来,都是那一代又一代人有意义有价值的奋斗历程。回忆过往,那种兴奋和激动,都溢于言表,似乎在讲一段刚刚发生的故事。尽管李建中讲起故事来轻描淡写,但是故事充满诗意,充满深深的感情。

同行的一位林场工作人员,是南山林场步入现代化以后的新生代林业职工。在这现代的穿越中,我们似乎都在感受南山这绿水青山之下,那份沧桑岁月留给人们的想象与厚重的回忆。

穿行于汹涌澎湃的林涛之间,越过接二连三的山梁,我们在一座早已塌毁的林场旧址前停了下来。沿着散发着芳草与泥土气息的蜿蜒小路前行,弯腰行进于被绿色封闭了的空间,终于在密密实实的林间发现了那一大片残垣断壁。瞻前顾后,举目四望,同样感慨万千。绿荫淹没的地方,一排排塌陷的土夹板房屋,清晰可见。李建中指给我看当年的厨房、宿舍、办公房,讲述那时的吃水、吃饭和劳动场景,如同电影画面,进入我们的脑海。我们一行人都难以相信,那曾经的往事,是在我们的上一代人身上发生的。低矮的土坯房里,住着几十个人或上百名林业职工,每天,汗水浇满身体而没有洗澡的地方。大锅饭,清汤水,伴着他们度过了漫长的日日夜夜。也正是这日日夜夜的征战,才使得南山这个荒芜之地变成了涌动着绿色波澜的林海。今天,当我们站在这绿荫之下,抚摸着只剩下一面的半个墙壁,去跨踏房屋用石头垒砌的根基,仿佛看到了那时的年轻人唱着歌去劳动的欢乐场景。其中,也有哭和眼泪的映衬,有咬着牙坚持的刚毅以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顽强精神。强烈对比的是,林场青砖筑就的大门挺立着,水泥墙上雕刻着的“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两幅标语,依然粗犷而散发着不可战胜的朝气。

这就是力量!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这就是史诗!这就是那个时代人们的奋斗史诗、精神史诗!!(完)

2022-01-05 ◆赵公文 魏亚利 1 1 济源日报 c_77639.html 1 南山岁月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