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那是一段轰轰烈烈的岁月，那段岁月给赵本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知青们从城市到林场，经历了适应环境、磨砺意志的艰难日子。他们有过哭，他们有过笑。他们在挖坑挖不动的时候哭过，他们在双手磨出血泡的时候哭过，大哭过。他们在迎着春暖花开的日子，看着一棵棵幼苗长出绿色的时候，激动地笑过，疯狂地笑过。

赵本和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结结实实的庄稼汉。除了身体力行地领着大家挖坑，引着大家栽树，教大家握紧铁锨把子，甩开膀子抡镢头，他还教知青们挑水、做饭、洗衣，关心他们的吃、住、行。只要知青们开口说话，他就有求必应，全力以赴。他说，那是他的本职本分。他认为知青们是来帮自己干活儿，是来帮自己植树的。他得感谢那些来这砂石岩上植树的小知青们。

白天，赵本和要走几十里山路，到植树点去带领知青兄弟姐妹劳动。三四点起床，晚上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身材并不高大的赵本和，已经习以为常了那段没明没夜的日子。后来，赵本和回忆那段往事，笑着说，那是他人生最值得回味的年份，那年份让他感受到，人，就应该那样活着。

他说的是，一个人要有自己精彩的故事。

走夜路，是赵本和的家常便饭。但是，赵本和也有独自走山路、走夜路的防身武器，那就是一条火绳，一把长把镰刀。这两件“武器”伴着赵本和走过了大半生的岁月。

那个年代，狼比较多。济源有很多谚语，大多是当地人们生活实践的结晶。比如说“狗怕摸，狼怕戳”，意思是碰到凶狠的狗，从地上摸一下，狗以为从地上捡石块儿，就会拔腿就跑。遇到了凶猛的狼，用长棍子猛戳，狼就会倒退，不敢向前。还有一句谚语叫“狗怕弯腰狼怕火”，弯腰就是捡石头的姿势，狗当然害怕。火是自古以来我们的先人驱逐野兽、烧烤野生动物的主要行为。因此，在那个野狼横行的年代，赵本和的一根火绳和一把长把镰刀，让自己在大山里谨慎行走了几十年，也让他在面对狼群的时候，有了战狼的心理准备。

冬天，早晨，很冷。四点多，赵本和起床前往十多里外的古树桩造林区。刚到了山谷口，就有三只狼跟了上来。赵本和个子小，本能地将火绳在面前挥舞着画着圆圈，另一只手挥舞着长把镰刀，向四周砍着荆棘。三只狼前后一字排开，跟在赵本和的身后。大约半个小时后，赵本和走到了一座无人居住的破房屋跟前，墙根有一堆玉米秸秆儿。赵本和灵机一动，就背靠着房墙，用镰刀扒开玉子秸秆儿，蹲在墙角，将火绳点燃玉米秸秆儿。很快，玉米秸秆儿冒起了白烟，火苗也慢慢燃起。

人和狼对峙了一个多小时，天也将亮。赵本和高喊一声“打狼了，打狼了”，然后又学着另一个人的声音“打狼，打狼”，山谷也随着回声响起了“打狼、打狼”。那狼左右望望，很不情愿地三步一回头地向山上走去。

这一天，赵本和没有去造林工地。当工友们跋山涉水来到他的小石屋寻找他的时候，发现赵本和躺在床上。他感冒了，发烧40多摄氏度，口中直喊着“打狼，打狼”。

经历了一场与狼的斗智斗勇，特别是那场大病之后，赵本和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似乎更成熟了。敬业、奉献、坚强、无畏，也许从那个时候起，成了他生命的底色。

南山造林，正值济源林业最艰难的岁月。冬天吃的是冰雪，配着玉米面和红薯面馍馍。夏天喝泉水，还是玉米面加上黍子面，或者高粱糕。赵本和总是生活的强者，淡然面对现实。就是在这淡然面对现实中，赵本和和那时参与植树的乡亲们一道，破开了一道道红砂梁、黄砂梁，埋下橡籽，并让它们发芽，又将一袋袋槐树籽撒进了南山的腹地。

赵本和的实干、苦干、能干的品性以及勤恳、细心和井井有条的工作态度，赢得了领导和社会的认可。相邻村庄的乡亲们，待他如兄弟，和他一起共事的同事们，不仅和他同甘共苦，迎接南山艰苦条件的挑战，又把他当亲人，年长的叫他爷们儿，年龄相仿的叫大哥或兄弟。因为在这大山之中，除了能干活儿的汉子，没有更多有色彩的生活。双手磨出了坚硬的老茧和脚底下坚硬的厚皮以及可以共享的旱烟袋，就是人与人之间最自然、最和谐的亲情。

到了成家的年龄，自然有不少人张罗。每一次相亲，赵本和自然有一句话要告诉对方：“我是守着大山沟里的人，没啥出息，干的是出力活儿，住的是石头屋，只要不嫌弃，就中。”

相亲的人带着女方去了一趟油坊庄，看了赵本和挖出的鱼鳞坑，女方竟然同意了。女方的家人说，这孩儿能吃苦，做出来的农活儿有板有眼，人品一定不会差。

但是，女方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赵本和做上门女婿，给女方父母养老送终。

结婚之后，女人从南岭的东山搬到了南岭的西山油坊庄，那个石头屋成了赵本和这对年轻夫妇的家。

赵本和有了一个好助手，每天早上可以提着一只饭盒上山，晚上归来的时候，有人倚门相望。风和日丽的时候，女人会和丈夫一起到山上植树造林，男的挖鱼鳞坑，女的点播树种。中午，小两口会捡些干柴，用饭盒烧点山泉水，将带来的饭菜加热吃，这种日子让他们种树的时光变得快起来，脚下的种子变成了幼苗，而后茁壮生长。就在这一年，也就是1972年，赵本和的孩子在油坊庄林站的石头房子里出生了。从此，一个以林为家的家庭成了济源林业最初的形态之一。

孩子给赵本和一家带来了幸福和希望，也给这个孤独的石屋送来了无限生机。赵本和说，这个时候，他已懂得了国家给他的这份造林工作，才是家庭最重要的依靠，甚至是他这个家庭的全部。

也许正是家庭赋予了赵本和一份责任，也让他深深地体会到一个男人对于林站工作的意义和对于这个石屋的价值。尽管那个时候林业工作就是抡起镢头，就是挖坑植树，就是掂起脚板去看林护坡。汗水摔八瓣儿，每天几十公里山路，让赵本和这位善于跑坡爬山的人浑身充满着劳动的兴奋和不知疲倦的快意。

南山的天空，在赵本和的眼里，总是那样澄澈而明亮。南山的大地，在赵本和的心中，永远充满着期待和诱惑力。紧张而忙碌的工作和生活，对于赵本和这个小个子男人来说，身上似乎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用不完的力气。每年冬天和春天的农闲时节，是赵本和最幸福、最兴奋的时刻，因为林场周边数以千计的乡亲们会来到南山，和他一起植树造林。作为油坊庄林站的管护人，他热爱这方山地，更迫切希望这片山地变得郁郁葱葱。每当这个季节，赵本和总是以极大的热情，善待来自十里八乡的乡亲们。茶水，总是被他早早地送到工地上。如果有的乡亲们中午没有带够干粮，他就会将头天夜里漤熟的柿子送给他们。晚上，有的乡亲离家太远，不愿回家，他还能给乡亲们提供住的地方。尽管很拥挤，但是晚上的火盆，多数时候能让植树的人暖暖和和地过一个晚上。

植树造林，对于南山来说没有更多的技巧。挖坑，垒堰，填土，点橡籽，栽刺槐，乡亲们已经习惯了这种长久以来的种树方式。最初，按工分计酬，每10个坑，记一分，100个坑，计10分算一个工。农民有的是力气，年轻力壮的人一天能挖200个坑，记两个工。后来，林场家底厚了，按天计酬，一天五分钱。再后来，一个坑二分钱，200个坑四块钱，对于那个年代的人们来说，四块钱是很丰厚的报酬。乡亲们既可以通过挖坑栽树得到经济上的实惠，又能给南山这个难以开垦的砂石山带来绿色的希望。

岁月匆匆，日子在赵本和的脚下，富有生气而有意义。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该离开这个孤独的石头屋了，因为他已到了退休的年龄。

最初的石屋，那时已不再是几平方米。在赵本和勤快的巧手里，石屋的旁边，又新增了一间伙房和储藏室。主人的精心经营，让油坊庄林站的庭院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气象。

接班的不是别人，就是在这个石屋出生的儿子。

退休接班，子承父业，是那个时候的政策。儿子随母姓，母亲姓李，儿子取名李建中。1990年，17岁的儿子李建中已初中毕业，来到了这个石屋，接了父亲赵本和的班。

与儿子李建中工作上交接班，赵本和很认真。尽管儿子李建中经常到山里来，熟悉父亲的工作环境、工作条件、工作程序和工作职责，赵本和还是将石头屋里的一切都进行了清点，做了账目。这些账目包括赵本和所管理的山林，山林所有的地界，甚至包括哪些山林可能存在的纠纷，哪些山林的树木已经成材可能被盗伐，哪里的树木有可能遭遇病虫害以及和当地村民之间的关系，等等，都进行了交待。

头天夜里，赵本和没有离开石屋。晚上，和过去爷俩在石屋外边数星星一样，他们坐在石凳上聊天。不过，主要是聊与林业有关的很多闲话。

“我半生都在这油坊庄方圆几十公里范围里生活。”赵本和面向着对面黑幽幽的大山说。

儿子说：“这几十万亩林，您都操心了。”

“所以，我舍不得这里。”

“林场让我来这里，就是希望你能常回来看看，有空你就和母亲一起来这里住。”儿子安慰父亲说。

“这里风景好，空气好，我和你娘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了。”赵本和有点自言自语。

“我看林场的意思，是希望你把这里的林管得更好。你是我的儿子，你要比你爹更有出息。”赵本和对儿子寄予厚望。

“管好羊群，防止入林。羊毁起林来，后果很严重。” 赵本和回过头来对儿子说。

“我会管好哩。”儿子很理解父亲。

“庙洼还有好多坡，需要植树，得给林场汇报。今年植树季节能动工就要动工，要主动争取，抓紧上马。”赵本和交待着。

“二道沟也是栽了两茬树，活得不多，还有康沟得补栽。”

“中，我都记下了。”儿子答应得很诚恳。

“你不会做饭，我回去以后叫你娘过来住一段时间，教你做饭。”

儿子想了想说：“中，只要家里不忙，你就叫娘来吧。”

感恩时光

这是刚刚还下着雨，一会儿又晴一会儿就又下雨的天气。我们在云雾中穿过林海，来到南山，拜会赵本和的儿子李建中。

李建中现在是南山林场公园管理处主任。采访这位书生气质的中年人，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言谈起来，似乎是久已相识的老朋友。

站在南山高高的瞭望塔上，只见南山的云烟之中，若隐若现着大大小小的山峦，不时冒出的一片片绿色又望不到边际。雨刚停，没有风，漂在森林之上的云不再涌动，但是那种莫名的神秘涌上心头。我在想，这可能就是远古时期道人眼中的神仙境界吧。而那森林与雾霭之间，又有多少神灵或者高士隐于其中？我又在想，雾海之间，芸芸众生，有多少英雄才俊？又有多少苦难辉煌？而那山林之间，无数动物出没其中，无数植物生长其间，这一切都构成了大自然的壮美。它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生存和传延着自己的生命而不息。

李建中望着这万山景致，内心难以掩映饰那种无名的激动。他对我说，只有身临其境，感同身受，才能体会到环境的美好、生活的幸福、身心的愉悦。将近三十年守护森林的日子，深受国家之恩，深得社会的支持，深得乡亲的关爱，李建中很满足、很惬意这平常却又不平常的岁月。

李建中的话，既有一份浪漫的诗意，又有一种文化的沉淀，还有一种人生的哲理。

是的，一位哲人说过，人的满足，来源于生活对于心灵的感应，不满足，大多因为缺乏对身边事物的一种情感。你热爱生活，用一种情感去对待生活，就更能觉得生存的无限价值和生活的实际意义。李建中的话，与他的生活不无关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