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我经常看到这样的生活场景:雨天,堂屋里,大哥坐在角落的板凳上搓绳;天不亮的时候,父亲盘坐在自家院子的稻草垛边,静静地打着草约子。
天阴下雨,队里出不了工,农人们都猫在家里。大哥可不愿闲着。他总是从里屋的墙上取下已搓了一段的麻绳,从墙角提出一把麻丝,坐在板凳上细细地搓起绳来。
麻是红麻,茎秆有两米多高,成熟了,从根部砍断,削掉枝叶,扎成捆,推进坑塘里压上土块闷沤,沤好后剥皮。麻秆用来点火照明,麻皮经过捶打漂洗,除去胶质,留下纤维,晒干后用来搓绳。
大哥搓绳的神态很安适,不像在完成某一项家务。他搓一会儿,便会抽出麻丝接续,遇到麻丝有硬痂时,便撕扯揉拽去除,使之柔软顺溜。麻绳在大哥的屁股下慢慢延伸,一圈一圈地堆起,和时间一起行走。时不时地,大哥朝掌心啐上一点唾沫,使搓速加快。我那时还未入学,大哥教我认字,认的是供桌上摆放红宝书台子上的“三忠于”大字。
父亲打草约子一般是在天还没亮的凌晨。父亲年老瞌睡少,很早就醒了,干一些家务,打草约子是他最热衷的活计。我常在天亮前到院子里撒泡尿,然后再回去睡个回笼觉,每每此时,便看见父亲在忙活。我的故乡处于丘陵地带,收庄稼不能用车拉,只能肩挑。打草约子就是将散乱的稻草拧缠成一条绳,卷成团,用来捆扎田地里收割的庄稼。为了便于快速解开,绳团是单股绳,绳头有一个结,一圈一圈地拧绕,绳尾夹进绳团。草约子打得好不好,结实不结实,一是外观上看是不是光溜和粗细均匀,二是打开后看是不是经得起使劲拉拽。捆好的庄稼梱子,由壮劳力用两头带铁尖的扁担(当地叫尖担)挑回。那时候,我们小孩子和妇女只能搂抱零散的庄稼把子,送到负责捆扎的大人手里,像部门撰稿人把自己写作的文稿交到总编手里一样。我经常听到扎梱的大人赞叹道:这是老队长打的。老队长是父亲的代称。当过多年生产队长的父亲随着年老把这一职务让给了年轻人,但自己干农活的好把式是让不了的。
大哥搓的麻绳也很优质,每次拿到供销社或代销点去卖,验质员都比较满意,乐意收购。后来熟了,一看是他,就直接收下,称重付钱,价格比别人的高。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重要的是一种肯定和赞许。
打草约子和搓绳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活计,父亲和大哥总在闲暇时很自然地去操弄,乐此不疲。长大后,我能想到父亲和大哥在其中花费的心思。当时,他们的脑海里一定浮现出各种劳作的人们,浮现出捆扎、挑担的场景。他们不愿看到因为自己而出现绳断物撒的困窘,特别重视结实的意义。民间称之为练手。
后来,我读到达·芬奇画蛋的故事,对那种干一种平凡小事能持之以恒而不断精益求精的行为有了更高的认识。达·芬奇之所以能成为著名的画家,正是因为从最初的画圆开始,坚持不懈,细心揣摩,使圆逐渐有了蛋的神态,而且呈现各种角度、方位和侧面,一笔成形,令人叹为观止。我又由此联想到著名硬笔书法家庞中华,他就是利用在外勘探地质时别人游行贴大字报的空闲时间,于工棚中苦练颜体字,最后取得成功。
练字与书法创作不同,前者是后者的必要基础,后者是前者的腾飞和升华。我达不到书法创作的水平,但这丝毫不妨碍我闲暇练字的情趣,有了笔墨和纸,甚或只有可供刻划的平面,我就都可以练手了。
与其为等待而急躁,为空话、废话、大话而无聊烦躁,倒不如悄然拿出自己的小爱好练练手。当然,以不妨碍他人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