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如一叶轻舟,飞驰在宽阔平展的济邵高速公路上。车外,两侧青山碧波般往后退。车里,70多岁的母亲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趴在车窗上往外看,边看边叹:“去王屋山的路真好啊,变化太大了!”
不怪母亲感叹,她太知道上山的路以前有多难了。我有个三姑,40年前嫁到王屋镇愚公村,山高路远的,姑嫂们想见一面可不容易,无论是“得呱得呱”的马车、“突突突”的拖拉机,还是喇叭响亮的大客车,反正路是疙疙瘩瘩的——常常是天不明就出门,紧赶慢赶的,当天也打不了来回。说实话,我和三姑很少见面,一来是离她家远,彼此来往少;二来是印象中每次看见她,心情都有些压抑,她那愁苦的模样,实在令人不忍多看。加上我那时年龄小,不懂事,没来由地想要温存能给我庇佑的大人,因而对三姑多是敬而远之。直到我读中学时,三姑回娘家来,还是愁眉不展的。三姑走后,母亲连连叹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三姑清清爽爽的一个人,都是被大山绊住了脚啊。母亲还说,愚公村石多地少,加上修路,人均还不到半亩地,光靠种地养活一家人,牙槽骨都要饿掉了。母亲又说,三姑养了两个儿,光是娶俩媳妇就够她受了,谁家闺女想往穷山窝里跳啊……很多年里,三姑、山里,在我的心里几乎是贫穷的代名词。
母亲记挂着三姑,三姑也常念母亲的好,每年都捎点小米、核桃等山货来。“你三姑人好心善,就是嫁到山圪崂里命不好……”关于三姑,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絮叨几句。突然有一天,母亲不再为三姑伤怀了:“愚公村要开发旅游了,你三姑家就在景区里。”“你三姑开了小旅馆,这下不用再发愁了。”“你三姑家装电话了,还要咱们去玩呢!”“你三姑怕你买房子钱不够,说借给你……”母亲的话很让我诧异,就算这20余年,交通畅通,景区发展,给愚公后人打开了致富之门,但三姑性情温良,姑父又生性木讷,两口子都不是巧舌如簧的生意人,如何做得了买卖?
7月中旬,三姑打电话邀母亲上山消暑,怀揣谜团的我驱车来到愚公村。初伏的王屋,暑热和荫凉就像一对欢喜冤家,难舍难分。日头底下,阳光绚烂得如同向日葵盛开的花瓣饱满热烈,走几步人就汗流浃背;一到阴凉地,山里的小溜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吹过来,人又像神仙一样浑身通泰,顿觉两腋习习清风生了。眼前的愚公村,像襁褓中的婴儿一样安适地躺在王屋山脚下。天湛蓝若海,山染翠似屏,绿树掩映中,土墙木栅、朱门黛瓦的农家院安详恬淡,风烟俱静,简朴天然恍若世外桃源,恰应了一句古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颇有几分天地和谐、道法自然的意趣。
和村里人一样,三姑的小院是配合旅游应运而生的农家乐旅馆,三层小楼,卧室都是按旅馆设计的,最多可入住20人,也为客人做些家常便饭。知道母亲要来,三姑早就在自家门前抱着刚满两岁的小孙女翘首以待了。远远瞅见我们,三姑含笑推搡着怀里的妞妞叫她喊人。那孩子有些认生,死活扭着身子不离三姑的怀,更别说和人亲昵了。
姑嫂相见,自是亲热。“她姑父呢?”母亲问。
“卖果子去了……伏天湿热,山果脆崩,又甜汁又多,城里人可爱吃了!”说话间,堂屋里门帘一掀,隔门槛走出一个年轻女子,端出一盘洗好的果子放在桌上,顺手抱过三姑怀里的妞妞,抿嘴一笑,扭脸回屋了。
“你这老二媳妇瞅着怪好,不刁钻泼辣。”母亲望着她的背影点头赞许。“嗯,我和她爸老了,这里买卖凭老二毛蛋张罗,我们打打下手。”三姑说,“毛蛋媳妇搁家招呼生意,毛蛋买了面包车专门往市里跑,接送客人……”
“啊,毛蛋都成家了?”我惊讶不已,不禁又问,“老大憨蛋呢?我记得他比我小5岁,今年该有40了吧……”
“憨蛋啊,早些年跟人出去打工,勤扒苦挣也赚不了几个钱,出门在外,吃喝拉撒都要花钱,过年回来,连娃娃都不认识他这亲爹了……后来,他也不想出去了。憨蛋说,那日子太难熬了,挣钱难不说,主要是想家,想娃娃。”三姑说着长叹了一口气,眼里蒙上了一层雾霾。这让我依稀又看见当年倍受凄惶的三姑。
“她三姑,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母亲见三姑心有戚戚,打岔说,“现在憨蛋的日子多红火啊。他在不老泉对面开有饭店,捎带再卖点土特产,不用出门就能挣钱了!”听了母亲的话,三姑旋即笑逐颜开。唉,真可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望着三姑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我有些恍惚了。这是我熟悉的三姑吗?她那布满皱纹的脸分明比年轻时看起来还滋润水色,尤其是那双眼睛,活泛得像盛满了蜜汁的葡萄酒,一漾一漾的,闪烁着幸福的波光,哪里还有半点愁苦?三姑明明还是我的三姑,为啥又不像我的三姑?难道是愚公村崭新而又美好的一切神奇地改变了三姑吗?
十点多,三姑和儿媳开始和面择菜,洗手做炊。北京通州的旅游团在她家住宿,午饭要吃王屋山地道的蒜汁手擀面,土鸡炖蘑菇,凉拌丝瓜尖,粉蒸萝卜丝,油炸花椒叶,小炒野猪肉……见她婆媳忙碌,母亲也到厨间帮忙,顺便叙叙家常。我信步走出家门,游道境广场,看王屋老街,访阳台宫苑,品道教文化,忽听得笙琴鼓乐,管弦悠扬——“我打鼓来你拉弦,咱来唱唱愚公移山,说的是河阳之北冀之南,高耸着太行王屋两座山……”原来是“愚公故里”的亭子间里,正表演王屋琴书呢——时而昂扬,时而低回,时而激越,时而舒缓,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抽丝剥茧般展现着愚公移山的豪情壮志。眺望着远处巍峨绵长的王屋山脉,凝视着面前栩栩如生的愚公移山群雕,我骤然明白,三姑眼下的生活之所以如此美好,关键还在于“路”。愚公为什么移山?就是要打开向外的通道。愚公移山开出来的不是一条用脚板丈量的寻常之路,而是一条打破陈规旧俗的解放之路,一条科学发展的革新之路,一条与时俱进的图强之路,真可谓思路一变天地宽啊!路通了,山门开了,人的视野就宽了。愚公村的变迁绝不仅仅体现在旅游业的发展和村民钱袋子变鼓上。
晚饭后,家人闲坐。提起早年间的苦日子,姑父感慨不已:“唉,你三姑跟着我可不少受穷,别说大人了,就连孩子们,一年到头也没穿过几件新衣裳,星期天还要上山打柴,帮衬家里……”
“嗨!三四十年前,甭说山上了,就连城里也富不到哪里去。”母亲笑着接过了姑父的话茬,“路又不好,去哪儿都不方便。哪像现在啊,从山里到山外,个把钟头就到了。王屋山啊,可不是原来那座山了。”
“嗯,咱都赶上好时候了。”三姑摸着小孙女的头笑微微地说,“你呀,可掉进了‘福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