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阿布和冬萍都坐在场坝的马槽里翻看一本彩绘图书。书里描绘了一座山林,林间有一个小女孩,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一只金织雀每天含着谷物来喂养她。等到她慢慢长大了,金织雀却再也没有飞回来。为了寻找这只金织雀,美丽的女孩接受了树精的咒语,变成了另一只金织雀,飞过一片又一片丛林,越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峰,直到在一座禅院外,看见了一个能用心与万物交流的少年……后面的图画都丢失了,阿布和冬萍只好一次次重头看起。直到场坝上空暮光闪闪,冬萍才卷起图书揣进衣兜里,握紧拳头朝柏树下的家奔跑去,一条齐腰的发辫在身后欢快地摇摆。
阿布回到院子,见一群棕红马儿匹匹驮着花哨的马鞍,颈上吊着大铜铃正埋头嚼食一地的玉米秆。阿布走近它们,它们丢下甜秆分散开了,铜铃发出了由远及近的清脆回音。阿布并不熟悉它们。她跨进门坎沿一截独木梯攀爬上去就到了锅庄屋子,火塘边围满了穿戴鲜艳的男女。阿布慌忙从中寻找奶奶的身影。她依旧一身蓝布藏衫,面目和蔼地盘坐在火塘边上烙饼。阿布仿佛拥有着一只鸟儿极速飞翔的本领,“嗖”一声绕过那些人身后钻进了奶奶的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窥看他们。咚咚的心跳声充斥着阿布的胸口,奶奶伸手抚摸阿布的额头,又继续翻转铁烙上金黄的玉米饼。那些男女说着与阿布他们一样的立汝语,只是语速细碎而轻快,像他们相互递来递去的眼神一样自在。只有一位眼角长着一颗红痣的女子默然不语,她双手把玩着胸前垂下的几串珊瑚珠子。见阿布看她,她的脸就红了,像火塘边上忽然开出的一株奇异花朵。她低头问身边一位穿中山装的男子:“她是阿布?”男子点头,同时用眼神从奶奶的臂膀下确认阿布。奶奶烙好饼子就递给男子,他又将饼子传递给那些人。不等奶奶烙好下一个饼,他们就已经分着吃完了,于是,一整夜奶奶都在烙饼。
第二天早上,火塘如常安静。一块印着格子花纹的小饼就烤在火塘边上,那是奶奶留给阿布的。阿布从窗口望去,院子里不见昨天那些马匹或是玉米秆的痕迹。阿布总爱做梦。她曾梦见过院子里飞来了一群黑鹤。它们在院中悠闲地走动,偶尔昂首鸣叫一声,像是在同阿布问好。阿布从窗户口朝它们扬撒大把的麦粒,它们欢喜得像踩着乐曲一会儿围成圆形,一会儿又振翅轻轻飞起。半夜醒来,阿布起身爬到窗台上看院坝,一地银白月光……
“阿布,阿布。”冬萍在院子里喊阿布,阿布用极快速度沿独木梯子而下去见她,她的脸上即刻浮起了一对酒窝,别在耳际的一个玻璃发夹在阳光下闪着水蓝色的光芒,那本图书还卷在她的衣兜里。“她就是那只金织雀变作的女孩吧!”阿布在心底里赞美着这样一个早晨。
阿布和冬萍正要出门,见奶奶背着一背篓蕨草回来,身后跟着那个眼角长着红痣的女人。她低着头,背上的蕨草高过了她的头顶。她放下自己的背篓,又去接下奶奶的背篓,抓起蕨草一把把抛散在院子里晾晒,薄薄的湿气在蕨草上弥散,微风轻吹起她的裙摆,一对精巧的脚踝若隐若现。撒完,她转身看阿布又去看冬萍,接着从胸前取下一串珊瑚珠子佩戴在阿布的颈脖上。它透着红子果的气息,令人欣喜。
奶奶在窗户上朝她唤:“喜帧。”
她快乐地应了一声便上楼去了。再下楼时,她穿戴整洁齐楚地跟随在奶奶身后。阿布和冬萍跟从她们去了邵先生家。邵先生是村子里的文化人,在县里谋有职位。奶奶叩响了邵先生家门上的铁环,邵先生穿一袭灰色长衫开门迎客。宽敞的院子古朴幽静,院中有一个池塘,上面立着一座假山,山上落满了青稞粒,有的已冒出了两片清秀的叶苗。池中有几尾深红的小鱼在追逐嬉戏,见到人影就游进了假山底藏匿,剩一池水,浮动着一轮明晃晃的日影。邵先生引领奶奶和喜帧进了一间方方正正的大堂,门对面的壁上挂着一幅老虎上山图,那猛然回头的气势,让人不寒而栗。画的两边分别垂挂着一幅墨迹粗狂的书法与老虎相配相衬。邵先生面目庄重地坐在画前的藤编椅上,奶奶和喜帧端坐一旁,邵先生的老婆腰系蓝布围裙为奶奶和喜帧端上了几盏茶水,水面上飘着几朵小白花。
邵先生细细打量喜帧后用汉语问她年纪,她说,十七。邵先生再问她:上有老,下有小,阿布的父亲又在远处教书,你守得住这清平?她回:守得住。邵先生便提起毛笔沾了墨汁在一页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她。她迅速起身,双手接过默读后,在纸上摁下了鲜红的指印。奶奶和喜帧起身朝邵先生施礼,随即离开了院坝,阿布和冬萍像她们身后长出的两根尾巴。
出了邵先生家的大门,奶奶又领着喜帧去了上村的舅爷家。舅爷正在楼阁上数念珠,见奶奶领着一个陌生女子大步进了院子,便下楼来熬茶。屋子光线暗淡,大家围坐火塘,每一个人脸上都镀了一层红光。茶水沸腾了,喜帧起身准确地从壁橱里找出几颗花椒放进茶水里熬煮,又取来茶碗伺候舅爷和奶奶喝茶,顺势用一块木流苏反复擦拭起火沿边落下的碳灰,动作利落轻盈。舅爷端起茶碗喝茶,称赞这大茶熬得清香浓郁。奶奶也端起茶碗来喝,阿布和冬萍共饮一碗,茶水多了花椒的香味让人心神安宁。喝完茶,奶奶请舅爷为喜帧检浴,念经祈福。喜帧屈膝在舅爷跟前,舅爷满腹经文,开口便朗朗念诵起来,并不时地用一段松枝沾水朝她的头顶撒去。她眉眼低垂,撒完用手背去擦拭脸上的水迹,仿佛在落泪,在忏悔。念完,舅爷从卧室取出一匹红缎递给她,说是旧年家底兴旺时保存下来的东西,拿去做件新衣。她抬头看奶奶,奶奶朝她点头,她便接下了。回家途中,她抱着红缎,像抱着一个新生的奶娃。奶奶咳嗽两声后说,当年尽穿这些绫罗绸缎,已经厌倦,反而粗布衣衫才与体肤更亲近。她听着,将怀中的红缎放低了一些。经过场坝,阿布和冬萍又坐回马槽里重复看那本图书,另一个愿望像果芽一样在她们心里生发。
暮光升起,阿布领着自己的影子回到家门,独木梯下传出了水声,那是冬季用来圈养奶牛的地方,现在它们都在牧场上。阿布好奇。她回到锅庄屋,点亮一把松光轻手轻脚走下梯子去探照水声,火光中,喜帧露着光洁的身子坐在一个木桶里洗浴,见阿布,慌忙拾起木盆边上的那匹红缎裹住了身子。阿布慌忙吹灭松光丢弃,回屋一头扎进了奶奶的被窝里。奶奶背对着阿布,没有熟睡。她说,昨夜你没有喊你父亲,今早临走他来吻过你的额头。奶奶的语气有些责备,阿布把手伸向她的背心里为她挠背,回想昨夜那个穿中山装的男子,记忆里似曾有过他的几点影子。阿布问奶奶:“她是谁?”她不声响地抱起阿布,去了隔壁那间一直上锁的屋子。阿布和喜帧一起躺在那簇新的棉被里,朝着窗玻璃上贴着的那张大红喜字看去,一弯薄薄的月牙儿就挂在窗外。这是个突然到来的夜晚,阿布只能佯装睡去了。
喜帧侧身搂住阿布肩膀表达一个母亲的温存,阿布在她起伏的胸前呼吸到了红子果的香气。喜帧对着阿布的额头轻声絮语:我丢失的那头奶牛叫格嘎,寺庙的僧人占卜也说是找不回了,他却说奶牛吃了山神脚下的灵芝草,被山神藏匿了。他让我带上一捆结满麦穗的粮草放在神山脚下,他对着神山通白了一些深奥智慧的话,傍晚奶牛就回来了。我放牧经过他教书的学堂后方,我是如此衣衫褴褛,却满心期望与他相遇,他竟然摘了一大束响铃花送给我。我朝白岩子祈祷,有一天能成为他的新娘,你看,今夜我就成了他的新娘……
阿布抬头看她,月光端端照着她那双晶亮亮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