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瓦屋越来越少了。
估计再过个十年八年,人们对瓦屋就没有印象和感觉了。
儿时,瓦屋随处可见。即便条件不好的人家,正屋至少是瓦顶。一片瓦,又一片瓦;一排瓦,又一排瓦,仰排,扣排,横成队,纵成行,牵手相连,峰谷相依。斜看,正看,几棵随行就坡的瓦松,高低起伏,披挂着风雨露珠,映着霞光月光,挺有意蕴、意味,古朴,素雅。
喜欢听风在瓦上走。游走的是微风,快跑的是疾风。晴秋的夜晚,冬雪的夜晚,人静,听瓦上的风走,很享受。飕飕,哨音,透过檩缝,漏下来,油灯晃悠,影影绰绰在书上,像一只无影的小手,做着开心的游戏。
还喜欢听雨敲瓦。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有节有拍有旋律。缓急中,如风雨吹打荷叶,忽大忽小,忽东忽西,声音敏锐。
还可以听雪。雪浅铺瓦上一层后,好听。雪在瓦上所形成的峰谷中旋转、打滚儿、跳跃,一团一团的,如棉花,私语怯怯、窃窃,很能让人构思一篇童话。
下雨了。坐在门口,或者窗口,看雨水很快从瓦上走下来,溜下檐头,成线,成水流,对准铺垫为地基的一块块条石扑下来,啄咬……天长日久,水滴石穿,形成了一个个窝窑儿。雨过了,水流小了,成线,成滴。噗嗒,一滴!噗嗒,又一滴!在窝窑中开出花,雨花。赶巧了,刚好落在头顶、肩头,就那么一凉,带着瓦的气息。包括雪后,天晴,雪水哗哗,从檐头滑下,甚或冲下一茎两茎枯干的瓦松。第二天一早,经夜后,冰凌长长的,映着阳光,闪亮。
夏天的午后,蝉鸣啦啦。禁不住收购价一只二分钱的诱惑,我就上树粘蝉。骑坐在高高的树杈上,看掩映在青枝绿叶的瓦屋,一坡一坡的瓦,有种律动的感觉。那时候相机奢侈,要是有,拍下来,一定好看,至少可以慰藉当下的想念。
——如此看瓦,我会忘记了上树的目的。我总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来源于土的瓦,以瓦的形式,走上了人的头顶?!
瓦由泥土烧制。儿时的故乡,村村有瓦工,有一两座土窑,用来烧制盖房用的砖瓦。土窑多在荒野处,依着一条溪流,便于取土、用水。土挖好,粉粹得细细的。运到室内。浸水,一天两天,浸润到自然透。和泥。抟坯。贴瓦模。拍瓦。割瓦。晾瓦。装窑。烧窑。洇窑。一个个流程,都是大活儿。最后是出窑。
出窑也是大活儿,更是大活。经过水洇一周,窑温依然高达60摄氏度,热气腾腾。打开窑门,热浪冲人。装窑讲究:砖瓦一摞摞排好,留好火道、气道。出窑也讲究,按着力道,慢慢往外搬运,不然倒下了,伤人。
为了挣钱,母亲装窑、出窑。装窑够累了,无论冬夏,一身汗水。出窑更累,汗水浑身,再被烤干,脸色通红,能掉下一层皮……那些年,母亲就这样打工。“打工”一词,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现。农活儿已经很重,母亲要强地干这些,一块砖三厘钱,五片瓦三厘钱,就为了补贴家用,供我们兄弟四个读书。
——写下这个场景,就这么几行字。可是,母亲流下的汗水、泪水,远超那几张人民币的价值!
所以,那些年的夏天,我也努力地挣钱。粘蝉,一分钱一个;卖冰棍儿,一个挣二三分钱。有一天,卖冰棍儿时遇雨,钱湿了。第二天中午,我爬上房顶,将钱一张张、一枚枚地晾在瓦片上。
那瓦已经很旧,黛黑,如母亲晒伤的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