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站在家门口的鞋柜旁挑了半天，然后说：“妈妈，我想再买双球鞋，1000多块钱的明星爆款那种。”我抬起头，看着那一堆堆五颜六色的鞋，心湖泛起了圈圈涟漪。
在我的少年印象里，有一双花色的帆布鞋。那是有次语文考满分妈妈奖励给我的。本来，我想要双白球鞋，但精明的妈妈告诉我白鞋不耐脏不耐穿，也不好搭配衣服，花色的更实用。那双花布鞋穿上确实很舒服，也让我在雌雄难辨的少年时期淑女了很多。从周一穿到周五，直到被脚汗磨出了印记，才舍得脱下来，清洗一番，晾干再重新穿。
美中不足的是上体育课时。每周四下午，体育老师会反复强调所有同学必须穿白球鞋。一开始，我缩着脚混在队伍里，但时间长了，老师就开始点名道姓。怎么办？是自己想办法，还是找父母要？父母忙碌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动，算了，干脆自己捡啤酒瓶和易拉罐吧，兴许可以自己买。我跑到当时的市百货大楼问了价格，白色回力鞋一双最少15元。于是，每天放学后，我就在学校周边不停地搜寻。一个瓶罐最多换2分钱，也就是说我最少得捡75个瓶瓶罐罐。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捡瓶子实在不易。两周后，我数了数战果，只有6个。也就是说，如果靠捡瓶罐换钱最少得半年，顿时我就气馁了。
我重新决定厚着脸皮向父母要，当然这需要动点小心思。当时，爸爸刚从烟台部队转业回来，工作没着落，家里又多了妹妹弟弟，境遇好似一落谷底。好几天，我都又快又好地写完作业，坐在门槛上等爸爸妈妈，想让他们表扬我，然后我才能张口要白球鞋。等啊等，每天晚上都深更半夜了，我才听到爸爸妈妈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俩人还不断地压低声讨论，明天带老人去哪里看病，兄弟姊妹怎么托人安排工作，弟弟的奶粉什么的……一番絮絮叨叨、唠唠叨叨。没等听完他们的窃语，我就迷迷糊糊坠入梦乡。几天过去了，讨要白球鞋的事丝毫没有进展。上天怜悯，终于有一天，妈妈急匆匆地提前回来了，我把近期得“优”的作业赶紧捧到她面前，得意地大声说：“妈，看，我的作业全是优！”但妈妈好像根本没听见，扭过身子跑到床头开始翻箱倒柜，一会儿攥了一把碎钱，气呼呼地说：“莉莉，你是老大，在家看好妹妹弟弟，给他们弄点吃的，你爸被摩托车撞了，我得先去医院。”我眼前白球鞋的泡影一点点破碎，直至化为幻影。
晚上，我盯着仅有的那些花布鞋发呆，仿佛能看到自己向父母张嘴要钱的情景。爸爸肯定要讲“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一定要保持”的大道理，妈妈也会盘算这个月的家庭收入还能不能支出这笔钱，俩人也许会嘀嘀咕咕几天。但无论如何艰难困苦，如何省吃俭用，他们一定会帮我把白球鞋买回来。我的眼眶慢慢湿润，涌起一些怜惜和痛楚。
我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也不愿成为那样的女儿。我的梦想不该踩着父母的脊背去实现，不该压榨父母的每一滴血汗，更不能成为父母前进的负累。
我从学校老师的办公桌上偷了几根粉笔，靠着鲜有的美术细胞，躲在厕所里将布鞋上的花纹仔细涂白，甚至连胶黏处都不放过。我沿着布鞋上的花朵狠狠地涂，涂完后仍不放心，跺了跺脚，将浮粉跺去，再接着涂第二遍。循环往复，等第三遍涂完，花瓣全部消失了，一双神奇的“白球鞋”就问世了。
说来也怪，每次穿着这双“白球鞋”跑步、跳远，成绩都特别的棒，用当时的口头禅就是“如有神助”。我穿着“白球鞋”，挺进了校篮球队，成了女篮中锋，一时风光无限。但好景不长，后来在一次篮球比赛中，羽翼丰满的脚丫子终于突出重围，撑破“白球鞋”的桎梏，终结了“白球鞋”的神话。
在一片哗然和嬉闹声中，“白球鞋”不得不退役了。妈妈终于发现了，在日复一日与布鞋磨合的日子里，我的脚趾关节处被磨出了厚厚的小圆茧，甚至变了形。妈妈心疼我的隐忍和懂事，带着我去商场买了一双回力牌白球鞋，开启了我真正意义上的“白球鞋时代”。
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这双回力白球鞋并没有庇佑我。穿上它后，我的投球得分率频频下降，传接球屡屡失误，加上眼睛越发近视，最终不得不选择“弃武从文”，告别了篮球运动生涯，重新回到学习战场。而那双回力白球鞋更是被遗弃在了墙角。
那些快乐的、无忧的日子仿佛跟着那双染色变异的“白球鞋”一去不返。它带走了我青涩的少年和最初的梦想，让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考卷、刷题、分数和名次。“白球鞋”因为长期用粉笔涂抹，很多图案已经斑驳不清，远远看去，白乎乎一片，越发的逼真了。我将鞋子浸泡在洗衣粉里，彻底消毒洗净，找来针线把穿破的洞缝起来。脚丫早已伸不进去了，我从小时候穿过的棉衣袖缝口处掏出大团棉花，狠狠地塞进去，将鞋子撑得满满的、鼓鼓的，就像是长在我的脚上。
后来，我努力考上了济源一中，成为父母眼中最闪亮的孩子。父母更是带着弥补的心情给我买了更多更舒适的白球鞋。但那种拼了命也要保护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的那种冲动和心情，却早已时过境迁，随着成长烟消云散。那双“白球鞋”也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一段青春的记忆，一种性格的萌芽，慢慢沉淀下来，成为我心底最暖的画作和最强的力量。
听完那双“白球鞋”的故事，年幼的儿子似懂非懂地沉默了许久。我不清楚他是否理解我们那代人对于学习和梦想的执着，只是从那以后，1000多元的名牌球鞋的事，仿佛一页书，被悄悄地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