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副刊

《应物兄》中程济世的乡愁

◆狄方方

离开故土的游子,容易患上一种病。这种病随时随地都可能发作。发作时,患者一遍遍咀嚼往事,想念一个叫故乡的地方。有人把这种病叫怀乡病。发作时,听听熟悉的乡音,翻翻故园的旧照,品品故乡的特产,病情或可缓解一二。病史越长,病情越重,发展到后期,患者时时刻刻惦念着落叶归根。

小说《应物兄》中的哈弗大学东亚系教授程济世就是怀乡病的中晚期患者。父亲的墓在台湾,母亲的墓在济州,无论是回台湾还是回济州,都是落叶归根。回哪里呢?回台湾可以信口开河,无所顾忌,就是太闹了。回大陆?回哪里?他是济州人,在济州度过了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对济州有着深厚的感情,且他的父亲程会贤将军曾任济州市市长兼任济州大学校长。为此,尽管北京、上海等地多所高校抛出了橄榄枝,但是他中意的还是济州大学。

应物兄受济州大学校长葛道宏的委托,赴美拜访程先生。美国正值冬季,外面下着大雪,程先生、应物、黄兴三人在屋内闲聊。聊着聊着,程先生突然问:“济州冬天有雪吗?雪大吗?”在他幼时,济州的雪一下就是一个冬天,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读到此处,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王维《杂诗三首》中的第二首。诗人见到亲友十分喜悦,很想知道故乡的消息,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沉吟半天,说了一句:“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客听到此处,一边等着他发问,一边在心中准备好了千万种问题的答案。诗人踌躇半天,问了一句:“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程先生的这一问和王维的一问有异曲同工之妙,令人心头泛起了淡淡的忧伤。

应物有些底气不足和心虚,仿佛他需要为老天下不下雪负点责任似的,回答道:“济州现在很少下雪。”好在程先生想得开,安慰应物:“这没什么。孔子就不关心下雪不下雪。风花雪月,孔子谈风,谈话,谈月亮,就是不谈雪。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亦不语雪。”

程先生的赤子之情在小说中多次出现,令人动容。凡是涉及中国,再不好的事情他都能原谅,都能想得开。他有国人“护短”的毛病,可以自己人批评,但是不容别人说三道四。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忘记替中国说话,替中国人说话。比如说西方人嘲笑中国人,擤鼻涕时只捏一个鼻孔,猛一使劲,把鼻涕从另一个鼻孔喷出来,喷得到处都是。他说,他们倒好,双管齐下,跟大牲口打喷嚏似的。

程先生说,中国的红叶比美国的红叶好。他的理由很充分,波士顿的红叶的确比北京香山的红叶有阵势,却没用。好看归好看,撩不起你的情思——没有经过唐诗宋词的处理,它就没有味道。

程先生说,中国的蝈蝈比美国的蝈蝈好。美国的蝈蝈个头大、食性偏荤,喜欢吃瓢虫和蚂蚁,叫声浑浊。济州的蝈蝈食性偏素,叫声清亮。没有经过《诗经》、唐诗、宋词处理过的蝈蝈,能叫蝈蝈么?他多年没有听见济哥叫了,好听得不得了。好听到什么程度?闻之如饮清泉,胸中有清韵流出。

程先生说,他喜欢中国乐器胜过西洋乐器。在他看来,中国的乐器是有生命的,取材天然,讲究天人合一。而西洋的乐器则是跟机器较劲,比如提琴、钢琴用的是钢丝、钢筋。他喜欢拉二胡,还拉得不错,一高兴就拉一会儿,讲一会儿。那天,他拉《梅花三弄》前后足足拉了半个钟头,多次深情地看着那二胡的弦子,有时甚至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或许会有人笑程先生,笑他是典型的“月是中国的圆,水是故乡的甜”。其实,这是一种对故土的爱,对祖国的爱,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与自信。他除了觉得中国比美国好、大陆比台湾好外,还认为北方比南方好,北方之美在济州,济州无处不好!

程先生说,济州凤凰岭的兰花才叫兰花。相比之下,他书桌上的兰花不过是野草而已。台北的桃花叶先花后,花朵疏落。北方的桃花先花后叶,灼灼其华。他最喜欢的是北方的桃花、济州的桃花、济州凤凰岭慈恩寺的桃花。他最想见的是济州凤凰岭的红叶。

程先生说,凤凰岭的济哥,天下第一!天底下没有比济哥更好的螽斯!世界各地的螽斯放到一起,他也可以一眼看出,哪只是济哥,哪只不是,甚至也不用看,听也听得出来。济哥与燕哥、鲁哥、江哥齐名,尤其以个大、膀好、足壮、色丰、清亮而著称,历来是罐家珍爱的品种!他最想听的是济哥的叫声。

程先生说,北京的四喜丸子,别人都说好,他却吃不出个好来,名字就不喜欢。怎比得上仁德丸子?名字好,味道也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莫过于仁德丸子。他的父亲认为“仁德丸子,天下第一”,他也这样认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见自己吃到了仁德丸子——提起这个,他就望梅生津,激动地说:“奔着仁德丸子,老夫也要回济州!”

故乡的夜,最令游子心安!回到故乡,济州的噪音也是亲切的,灯光污染也是浪漫的,“倚窗小坐,看见外面新楼如峻岭奇峰,盏盏灯火,又如群星闪烁,仙境也”。美国太安静了,“夜长梦多,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便是天明”。

程家大院,隐藏着他一生中最平静最幸福的时光。那时候,父母健在,家境优越。在他的记忆里,程家大院中的芭蕉、梅树、歪脖子树永远生长,梅花、太平花、西府海棠在记忆中永远绽放。他在廊下赏春光,在廊下午睡,在廊下听济哥,在廊前赏雪。他在雪夜读书,烛光摇曳,身影映在窗格。读书倦了,凝神细听窗外动静,雪声簌簌。正月十五,听二胡《汉宫秋月》,品十五元宵。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想想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回忆往事,他仿佛看见玳瑁高蒙心的蝈蝈笼子挂在廊下,那只名为“将军挂印”的猫在窗台上晒太阳打哈欠,母亲正亲手为青铜美人觚拂尘,随后将折的梅花插进觚中……

再说说母亲的丫鬟灯儿吧!灯儿长得漂亮,“素面常显粉污,洗妆不褪唇红”;她做的仁德丸子,天下第一。他至今还记得她弹琴时的细节,说道:“她后背挺得笔直,发髻高高绾起,下巴微微翘着,胸部的曲线映上了画舫的窗纸。有一只猫竖起尾巴从窗台上跑过,把灯儿映在窗子上的曲线给搞乱了。”最后一次听到灯儿演奏,是在辞别宴上,“家中来了不少人,吹拉弹唱,饮酒作乐。再后来,琴音变成了悲音”。

回忆起程家大院,程先生不由得怅然:“一年四季,春秋冬夏,风花雪月,有喜悦,有哀愁,想来都是好的。”多少次午夜梦回,他还身在故园。故乡的一切、故园的一切,在记忆深处熠熠生辉,早已成为他一生无法割舍的眷恋、魂牵梦绕的乡愁,在心头挥之不去。

小说没有写程先生后来是否到太和研究院任职了——回到济州后,程先生的怀乡病可痊愈了?

2019-12-20 ◆狄方方 1 1 济源日报 c_42100.html 1 《应物兄》中程济世的乡愁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