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副刊

草木人生

◆卢虹播

拿在手里的这本书,是汪曾祺老先生写的《人间草木》。关于这本书,冯唐、顾城等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我还是觉得冯唐说得最好。他说,明末小品式的文字,阅读时开窗就能闻见江南的荷香。典型的冯唐式的叙事风格。但我读它,却是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有时候,两个孩子在身边嬉闹,有时候在山上的单位里值班,我就在这或嘈杂或安静的状态里陆续读完了它。这本书没有什么大道理,文字平实简朴,不讲求叙事的技巧。汪老把自己也当作世间的一株花草,鱼虫花草树木都写得意趣盎然,好像花草树木都被赋予了鲜活的灵魂。

这书里的一花一草,一果一木,何止是山丹丹、红蜻蜓、杨梅?是你,亦是我——人生亦草木。

谈花,书中说“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写腊梅花,用了“满树繁花,黄灿灿地吐向冬日的晴空,那样地热热闹闹,而又那样地安安静静”;写秋葵,“秋葵风致楚楚,自甘寂寞”;写爬山虎,“沿街的爬山虎红了,北京的秋意浓了”。草木虽无情,在笔下却似充满了真性情,或热烈或冷漠或风姿不凡,使得无情又有情,读来让人舒畅舒服。

在第一辑《夏天》章节里,汪老写到,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的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当时读到这里,我正喝着茶,噗的一口吐了出去,老爷子哎,还有这分傲娇!端的是让人忍俊不已。

谈草谈果,书中各种植物信手拈来,体现了作者敏锐的观察力,有些描述让我这个植物学毕业的都感到羞赧。

在《夏天》章节里,作者写了几种常见的草:淡竹叶开浅蓝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叶片微似竹叶而较柔软。说到“巴根草”,书中说,贴地而去,是见缝扎根,一棵草蔓延开来,横的竖的,一大片。最讨厌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铃子,常常沾了一裤腿,奇臭无比,很难除净。这个臭芝麻草,我现在还没搞清楚到底是哪种草,鬼圪针那种吧,倒有点相似,却又没作者说的那样臭。

说到几种果,端的是描绘得活色生香: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读到此处,虽是冬天,但我口水都下来了。说到昆明的杨梅,汪老说那是“火炭梅”,因为颜色是黑红黑红的。作者写道,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炙红的火炭!有颜色有温度,这笔法!然后回忆道,以后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说到香瓜,作者用细腻的笔这样写:牛角酥,状似牛角,瓜皮淡绿色,刨去皮,则瓜肉浓绿,籽赤红,味浓而肉脆;虾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黄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种较大,极面,孩子们称之为“奶奶哼”,说奶奶一边吃,一边哼——描述得简直是太有神了,颇有趣味。

谈美食,作者更是细细说来,撩动着每一个味觉、视觉。汪老每去一个地方,都能把那里的美食化作自己的思念,凝聚的是人生各阶段的回忆。书中写汽锅鸡,说到建水汽锅、肥鸡,连我这个味觉迟钝的人似乎眼前都是水汽氤氲、香气满满。在《昆明的雨》章节里,汪老写到鲜香无比的菌子,写了牛肝菌、青头菌、鸡枞,等等,在用字上用了“滑、嫩、鲜、香”四字,并且对每种菌的做法都做了说明,让人慨叹,汪老真是会生活。写高邮的野鸭和虎头鲨,家乡的早茶,无不绘声绘色,让人置身于家乡的场景,想起太多的故人故友。

最精彩的是《谈豆腐》章节,这里愿和诸君分享,尤为妙。

豆腐点得比较老的,为北豆腐。点得较嫩的,是南豆腐。再嫩即为豆腐脑。比豆腐脑稍老一点的,有北京的“老豆腐”和四川的豆花。比豆腐脑更嫩的是湖南的水豆腐。豆腐压紧成型,是豆腐干。卷在白布层中压成大张的薄片,是豆腐片。东北叫干豆腐。压得紧而且更薄的,南方叫百叶或千张。读到此处,只能扼腕叹息,真真是豆腐的百科全书。

谈到情怀,作者笔调清淡柔和,但在谈草谈花谈美食里,却依然有故园之思,故友之念,父母之想。不以浓墨重彩来渲染,字字饱含情怀。他自己也说到,那些花鸟鱼虫,草亩民生,都是人间的精华,留一方温暖,送给自己和众人。这里撷取片段,和大家分享感动。

说到花开,汪老用淡然的笔触写道:“只记开花不记人,你在花里,如花在风中。那一年,花开的不是最好,可是还好,我遇到你;那一年,花开的好极了,好像专是为了你;那一年,花开的很迟,还好,有你。”

以花开比喻爱情,和席慕蓉老师的《一棵开花的树》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后者凸显的是遇见和错过的遗憾,终究显得格局小了一些。这段话却要开朗了许多。因为你已变身成花,看花就是看你。所以花开的正好时候,和晚些时候,都没关系,都很好,因为仍然有你啊。这里凸显的,是一种浪漫美好的祝愿。不论早晚,愿所有的相遇都恰逢其时。老先生写起情话来,照样是深情款款,不输于现在任何一个段子手啊。

在《花园篇》之《茱萸小集》二篇章最后一段,作者写道: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郁闷,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我看见一个火星。咳嗽一声,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他让我抽一支烟(我刚会抽烟)。我搬了一张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那一次,我感觉跟我父亲靠得近极了。

在低沉平淡的叙述里,藏着平时深刻的父子之情。我想任何一个人至中年的男子,读到这儿,都会想起人生里,和父亲单独相处的这一幕,何其相似!于我,勾起太多的回忆。许多年前春节后的一个晚上,院子里那棵老榆树下,我拿过火柴为父亲点烟,火光映照在他憔悴苍老的脸上。我就站在他旁边,看他静静地吸完一支烟。现在家里的老房子已经被拆掉了,榆树也早不见了踪影,父亲也已去了很远的地方。再读这段话,不由得更加懂得文字里蕴含的深意。

在第四辑《无事此静坐》里,作者用了很多篇幅写西南联大诸多教授先生,沈从文、朱自清、闻一多、唐兰、金岳霖,任何一个名字都是一篇传奇。说到上课,朱自清先生教课认真,带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刘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选》,一个学期才讲了半篇木玄虚的《海赋》。闻一多先生上课,学生可以抽烟,而且不用考试,学期终了交一篇读书报告即可。透过以上描述,让我们对群英荟萃的那个年代的学者众生,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也为各位的气度所折服。

最后写到金岳霖,汪老说了一个事例。以前,我总疑心是杜撰,今天读到,始知相忆深。

“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音的生日。”要有怎样的默契心知,才可以如此念念不忘?

读完这本《人间草木》,我仿佛跟随汪老的脚步,一花一草,在人世间走了那么一遭。想起自己前半生,有个时节,总坚信自己会有不凡的人生。如今才已到中年,心里已经知道,人生平凡得就如同路边的草木。任世事繁华,却默默生出许多根。最后无非刻下年轮,结出果实。偶尔有风吹过,回想自己当初的年少不羁,方知你我都是这人间的一株草木而已。悲欢抑或难过,都那么不值得一提。

2019-12-06 ◆卢虹播 1 1 济源日报 c_41504.html 1 草木人生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