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
今年五月，我竟意外地在市区发现了多株苦楝树！而且每次都是寻着花香，最终找到一株开满紫色小碎花的树。
苦楝树多见于乡野，堰头上，沟渠边，农家空院，一年四季，该发芽时发芽，该开花时开花，该结籽时结籽，该落叶时落叶，既不招人嫌，也少有人稀罕，自生自灭，无声地装点着空旷的乡村。
苦楝从小爱干净，抵抗力强，树上很少生虫；不像榆树，树身常被虫蛀得流出棕红色的粘液。
苦楝长得也很漂亮。树皮上的纹路并不深，看起来比较细腻，不像柿树皮那样苍老。楝树叶一枝一枝地互生着，像一片片排列整齐的翠羽，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葱绿；若是在雨中，则泛着亮光，呈翠绿色。
苦楝开花时，整个村庄都是香的。只有到了这时，人们才会想起田野里到处都是的楝树，见了面，免不了夸一句：楝树花真香啊！而对那满树的小紫花，谁也没空儿去仔细瞧上一眼。就连满地疯跑的儿童，也习以为常，以为生活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
秋冬时节，金黄色的苦楝籽一把儿一把儿体态优雅地挂在枝头，像黄色的小樱桃，在风中摇着，有别于任何一种风景。
这些都是苦楝招人待见的地方，但也仅此而已。我从没有见过谁家像栽泡桐树那样，特意在房前屋后或地头栽上一株苦楝树，也没有见过谁家用楝树的木头打制一些家具或者农具。那些紫色的楝花也是开了谢，谢了开，不像春天的洋槐花或者榆钱儿，还能供人食用。至于碧绿的树叶、金黄的楝籽，在农人们看来，都是好看却不中用的摆设，远不如小酸枣或野葡萄更受欢迎。或许正是在这样无为而治的宽松环境中，苦楝才得以无拘无束、广为繁殖吧。
然而，我对苦楝却藏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因为我爸爸曾经在一个叫黄楝树林场的地方工作了将近20年。尽管我从未在那里发现过一棵楝树，也不知这名字的由来，但从小便记住了有一种树叫楝树。
在城里生活多年，认识了许多以前在乡村从未见过的树木，香樟、银杏、女贞，玉兰、紫薇、石楠……它们如同城市里的“贵族”，处处显示出高雅脱俗之美。而那些在旷野间自由生长的“土著”，如楝树、椿树、柿树、榆树、洋槐，等等，却是难得一见了。
待我偶尔读到唐朝诗人杨基“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的诗句时，又蓦然想起了苦楝。
如今，过去从未见过的枇杷果，缀满枝头，而常见的苦楝，却无处寻觅。
几年前的一个雨后黄昏，散步至文化城附近，被一阵久违的花香吸引。丁香？早败了呀！桂花？尚未到时候呢。大叶女贞的花香要比这更浓烈，且有一种药香。而香樟的花香则相对清淡。
终于，在一个私家苗圃的角落，我发现了一株身披紫色小碎花的楝树，在湿润的夏夜里，散发着好闻的香味。与这株楝树站在一起的，还有一棵碗口粗的柿树。从此，这里成为我看得见的一缕乡愁。
然而，待我再一次兴冲冲地去看那株苦楝树时，却非常失望地发现，它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连根拔掉了。
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郁结在心头。我再到哪里去寻找一株苦楝呢？
未曾想，今年的五月，我竟会接二连三地与苦楝相遇！
一株长在职业技术学院东门北侧，是我周末从那里经过时，被花香吸引过去的。那株楝树已长得接近小水桶那样粗了，树干笔直，树冠匀称，树下落了一地金黄色的苦楝籽，树上的楝花开得正盛，香气扑鼻。但是，很少有人认出它。
正待我担心它会不会有一天也横遭砍伐时，却惊喜地发现，树身底部也像其他树种那样，被认真地涂上了半米高的白石灰，同时封了一个漂亮的红圈。原来它早就被“收编”了！难怪它长得这么好，可惜我一直没有注意到。
不久，我又在济水苑北门附近发现了第二株苦楝树。经过这里的人们都啧啧称赞：什么花这么香！就是不知道站在夜幕下的是乡村常见的苦楝树。可是我知道，因为不久前刚刚温习过它的香味。我与好友就在这花香中轻言细语，交流我们读过的书，写过的文，还有关于田野的美好回忆。
没过几天，傍晚散步时，又在家门前的小公园里发现了第三株苦楝树！我真是醉了。未近时一阵花香，到跟前却闻不到了。离开十来米远，香味又飘过来。这株苦楝的树身同样被刷了白石灰，同样用红漆封边儿，显然长在这里有许多年了。我怎么就视而不见，辜负了它一年又一年的花香呢？
相传，有三种动物与苦楝相关。
一种是凤凰。《庄子·秋水》中曾提到凤凰的雏鸟“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其中的“练实”，据说就是楝树的果实。这让楝树因神圣的凤凰而变得高贵、高洁。
另一种是传说中的神兽“獬豸”（音：蟹制），生性忠义，能辨曲直，见人争斗时就用头上唯一的那只角去顶坏人，也有叫独角兽的，是公平正义的象征。而据说獬豸就特别喜欢吃楝树的叶子。
然而，还有一种非常害怕楝树叶子的神兽。相传屈原曾经在江边现形，说每年五月初五人们投入水中的祭品常被蛟龙抢走。幸而蛟龙害怕楝树叶，于是人们采用楝树叶包裹粽子，才实现了祭奠屈原的愿望。
也难怪，圣洁、正直者所追求的东西，怎么能为贪食之徒所容忍呢？
北宋名士梅尧臣就特别喜欢楝花，曾写长诗称赞。王安石也专门赞颂楝树“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在他们看来，既然楝树的果实和树叶分别为凤凰和獬豸所选中，那么楝树就一定代表了高洁与公正，自然为志存高远、不染俗污的名士所仰慕。
行文至此，忽然迷惑，阡陌寻常一株苦楝，为什么会被古人赋予这么崇高的寓意呢？
若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那么楝花就是在清苦中拒腐蚀，开出了属于自己的馨香，同时也芬芳了别人。
今晚，又一次经过那个私家苗圃时，突然发现，原先那株被砍的楝树周围，竟然又长出郁郁葱葱的楝树丛，足有七八根手指粗细的枝条。其中一根，已经有两米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