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纪实

张存浩:追寻那束光

张存浩

他开创了我国化学激光研究,使其从无到有,在国民经济、军事等领域发挥作用,并与其他学者一起开创我国分子反应动力学研究。

他是一位一生追光的科学家。他追逐的是那束激光、也是科学的真理之光,更是用科学技术改变国家命运的梦想之光。

他是张存浩。

战火中深埋追寻之光

张存浩一直记得福建长汀的那一束灯光。那是中学时代,他与姑父姑母夜晚读书时共用的一个灯泡发出的微弱光亮。

张存浩的家世让很多人觉得传奇。他的祖父是清朝最后一个两广总督,外祖父是清末民国时的一位大军阀,伯父、父亲都曾留洋海外。伯父在哈佛大学学市政,是著名的市政建设专家;姑姑张锦23岁在美国获化学博士学位,是我国较早的有机化学女博士;姑父傅鹰是我国著名化学家,首届学部委员;叔叔张镈是著名建筑师,人民大会堂的设计者。

1928年,张存浩出生于天津,与父母一起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时光。但平静的生活在1937年被日军的枪声打破。张存浩回忆说:“母亲虽然读书不多,但很有民族大义。她不愿让自己的长子在沦陷区接受日本帝国主义的教育,便与姑父姑母商量能不能把我带到重庆后方去生活。”

早年从美国学成回国的傅鹰、张锦夫妇,在抗战期间辗转任教于重庆大学、福建大学。从1937年8月起,9岁的张存浩便随姑父姑母开始了数年的抗战流亡生活。傅鹰、张锦将张存浩带在自己身边,极尽教育启蒙之责。从他们身上,张存浩较早接触到了科研生活。姑父姑母献身祖国教育和科学事业的举动,以及强烈的民族自豪感,都深深地影响着少年张存浩。

一天晚上,三人同在灯下看书,张存浩正看英文,姑父问他:“你为什么不多花点时间在中国文字上?”随后,傅鹰便情不自禁地讲开了,说中国文学和文字有很深厚的基础,我们不能只注意外国的,一定要把中文放在前面,放在第一位。听完姑父的话,想着正被侵略者践踏的祖国和大批与姑父姑母一样用生命坚守中国文化根基的学者,张存浩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张存浩于1943年考入厦门大学,次年转入重庆中央大学,1947年毕业,1948年赴美。1950年,22岁的张存浩获美国密西根大学化学工程硕士学位。此时,太平洋的另一边,朝鲜战争爆发,张存浩发现自己一夜之间成了同学们口中的敌人。美国报纸的头条也将中国描述成敌人,他觉得没有必要再在美国待下去了。张存浩做了人生中第一件叛逆的大事:违背姑父姑母让他在美国读完博士的意愿,自作主张提前回国。1950年8月,送走回国的姑父姑母,他便买好了下一班回国的船票。10月,张存浩启程回国。

树立为国家需要研究的信念之光

“我一回国就赶上了抗美援朝。时代对我们那一代人提出了要求。拿国防研究来说,不是你愿不愿意做,而是你必须做。”张存浩这样回忆自己的科研生涯。几十年的时间,他的科研经历了三次“转行”。在张存浩心中,总有一束光在牵引着他。那束光就是国家需求。每次“转行”他都竭尽全力,做到尽善尽美。

1951年的一天,东北科研所大连分所(中科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前身)所长张大煜在留学生接待处看到了张存浩的材料,邀请他到大连看看。当天晚上,张存浩与张大煜一起乘火车前往大连。实验设备一流、已有从国外回来的研究人员先于他在此工作,张存浩发现这是个“显身手的地方”。23岁的张存浩在这里开始了自己的科研生涯。

他接到的第一项任务是我国催化剂研究奠基人、所长张大煜交给他的水煤气合成燃料研究,就是要从水煤气中获得燃油。当时,张存浩的研究与世界同步,毫不逊色于西方大石油公司。“当时美国人遇到严重困难,催化剂破碎严重。我们找到了一种基本不破碎的催化剂。”张存浩说。从1951年到1958年,7年的日日夜夜,他们的研究经过“小试”“中试”、与炼油厂合作,最终做到从每立方米煤气中得到200克燃油,而当时美国只获得50克。

但就在此时,大庆油田被发现,天然油的成本更具优势,合成油的研究成果只能搁置。“当时没有什么不舍,后来想,如果当时接着做,可能会做得更好。”张存浩说。但当时年轻的中国科研人员没有选择,只能放下“更好”的可能,转向国家更需要的地方。

20世纪50年代末,紧张的国际形势迫使中国必须独立自主并迅速发展国防尖端技术。张存浩很快转入火箭推进剂研制这一全新领域。他和同事们在硼烷燃料、固体推进剂、固液推进剂等方面进行了大量实验。他和同事何国钟等提出了固体推进剂燃速的多层火焰理论模型,20年后还被美国学者所称道。

如今,何国钟院士回忆起那段在大连郊区山沟里工作的往事,就想起他给张存浩起的外号“张着急”。这位大他5岁的领导总是很着急,总想着国家交给的任务怎么能更快地完成,尽快让国家用上。“在他手下工作,压力还是很大的。”何国钟笑着说。几十年前,他与张存浩在山沟试验站同住一个房间,每晚热烈讨论,周末同乘解放牌卡车满面尘土地回家……这些记忆构成了老科学家们最珍贵的青春岁月。

坚守中迎来希望之光

时间的车轮很快驶入浩劫的十年。因从美国带回的一个收音机,张存浩被冠以“美蒋特务”的名号,终止所有研究,全家迁往农村。张存浩的夫人迟云霞记得一个细节,“文革”中不断搬家,每次为减少行李,都要烧掉家里的书。每到这时,张存浩就会悄悄躲出去。因为,他不忍心看这样的场面。看书是他保持敏锐思维的方式,但此时对他来说已是奢侈。

“他觉得中国不会总是这个样子。”夫人最懂得他的坚守。在农村,他挑水、烧锅炉,还自己找来制剂给乡亲们调配农药。面对记者的采访,张存浩的儿子说,在农村的一年半,是他们兄弟俩和父亲在一起待得最长的时间,因为没有试验需要爸爸。坚持最终让张存浩看到了希望。罪名“查无实据”。1971年,大连化物所成立化学激光研究室,任命张存浩为主任。

自1960年世界第一台红宝石激光器问世,激光因其亮度高、不需强大电能而在军事、民用方面展现了广泛的前景,成为国际研究热点。1972年以前,我国多个单位开展了相关探索。“有人做气动激光、有人做自由电子激光、有人做化学激光,但功率都不高,全国最好的只有0.3瓦。”何国钟说。功率要提高、光束质量要提高、传输性能要提高,这些就是激光研究必须解决的问题。

张存浩和他的团队再次进入山沟的试验站从零开始,“赤手空拳”拼搏。张存浩面临着又一次“转行”。这一年,他已经43岁。他们研究的是超音速燃烧型氟化氢、氟化氘激光。这是与国际同步、多学科的集成研究,而当时正处“文革”时期,国际学术交流几乎停滞。重新回到研究工作中的张存浩面对的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20世纪70年代中期,经过张存浩和何国钟、沙国河、杨柏龄等人的艰苦攻关,超音速燃烧型氟化氢、氟化氘激光器终于诞生。

熟悉张存浩的人都知道,这位老人温和的外表下有股子倔劲,就像他研究的光束,看准方向,勇往直前。

我国激光发展初期,一直存在技术路线的选择问题。20世纪80年代,在我国一次激光研究的规划会议上,张存浩对化学激光功率易放大、不依赖外部能源等独特优势作了深入阐述。他据理力争,争取决策层的支持。“我只要十分之一的经费,能做出比你更大的光!”张存浩在那次会议上的表现给当时在场的杜祥琬院士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为化学激光在我国的初期发展争得了空间。

1983年,张存浩与庄琦、张荣耀等人开展脉冲氧碘化学激光器的研究,首次研制出光引发/放电引发脉冲氟碘化学激光器。该激光器的技术水平处于世界领先地位。1992年,张存浩领导团队研制出我国第一台连续波氧碘化学激光器。

保存基础研究发展之光

原上海交通大学校长张杰至今记得,之前他在张存浩的支持下回国的往事。当时,张杰是英国卢瑟福实验室的高级科学家,在激光领域已是世界知名的青年学者。而张存浩当时的身份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主任。

1991年,张存浩被调往刚刚成立5年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接替第一届主任唐敖庆先生,担任第二、第三届主任,一干就是9年。这份工作要求一个科学家要有更长远的眼光和更宽阔的胸怀。9年时间,张存浩依然是“张着急”的风格。因为他知道,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雄厚的基础研究是不会有后劲的。

1992年,正是“下海”的高潮阶段,基础研究队伍面临流失。张存浩请教侯祥麟等老科学家后,决定重点支持基础研究队伍中的青年拔尖人才,稳住队伍。他两次写信给当时的国家领导人,申请专项资金支持青年科学家。在国务院的支持下,1994年,基金委设立“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项目”。经过20多年的发展,现有许多杰出的青年科学家获得资助。今天,他们大多成长为中国基础研究领域的中坚力量,其中有的还当选为两院院士。

张杰就是其中一位。1997年7月的一天,张存浩访问英国卢瑟福实验室。听完主任对研究成果的介绍后,他提出想见见张杰。工作人员告诉他,张杰在外国开会,要明天才能回来。张存浩说:“我明天再来。”第二天,张存浩在张杰的实验室里和他聊了整整3个小时。第一次见面,张存浩用字正腔圆的英语讲中国需要可持续发展的话语至今印在张杰的脑海中。

张杰有报国之心,但已在国外建立团队工作10年,回国谈何容易。张存浩在基金委迅速召开会议,商量如何支持张杰。他能够灵活使用的只有二三十万元的主任基金。张存浩提出,能不能把几位主任、副主任的主任基金合起来支持这一个人。最终,在基金委的支持下,张杰于1998年回到中科院物理所工作,并很快在国内取得世界领先的研究成果。

像张杰一样,陈竺、朱清时等很多科技人员曾受到过这样或那样的“超常规”支持。但当别人说起这些时,张存浩总是马上制止说:“不要说,不要说,这都是我分内的事情啊。”

传承严谨的治学之光

原大连化物所副所长杨学明是张存浩以前的研究生。这位“老学生”仍记得新生报到第一天张存浩的话。“实验科学非常重要。张老师强调实验科学的重要性,对我影响深刻。”杨学明说。杨学明当时觉得,科学家就应该像陈景润那样做科学。但张存浩告诉他,科学并不是只有这样。

“如果没有实验,光有理论预测的话,有时会走到很歪的路上去。两方面都有,互相扶持、互相校验,这样是最好的。”张存浩说。他深感实验科学的重要,强调要参与仪器设备的研制。他也是这样训练学生的。杨学明从研究生阶段就开始接受这样的训练。而如今,杨学明又把这些教给了他的学生。“实验物理化学过程中的一些现象,如果你用一般的仪器来做很难看到。因此,实验物理化学非常重要的一个基础就是研制新仪器。当时,张老师的很多研究是这样的。”杨学明说。

采访中,记者听到多位学生讲到张存浩为他们改英文论文的事情。由于早年受到姑父姑母的训练,张存浩的英文极好。因此,学生们总是找他修改英文论文。

对学生们来说,这位老人也像是一束光,一束照亮他们科研之路的强光,引领着他们在科学的海洋中探索新的航线。

来源:《科技日报》

2019-02-22 1 1 济源日报 c_19648.html 1 张存浩:追寻那束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