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副刊

那缺水的岁月

◆冯小青

岁月更迭,风云激荡,改革开放走过40年,山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不到40年的人生历程中,留在记忆中最深刻的,不是饥饿,不是贫穷,而是缺水等水的日子。

我的老家在大峪偏僻山区,因地势较高,又常年干旱,缺水没水就成了家常事。水贵如油。宁舍一个馍,不舍一碗水,是我们那里的生动写照。你去邻居家借什么东西都行,就是别借水。水成了当地人最珍贵的命根子。

那时,每个村子都有一口水井,或大或小,或深或浅,可是难有水常满的时候。山上的水井像乡亲们的嘴唇一样干渴。等水,担水,水井旁边成了乡亲们闲时或忙时的集聚场地。队里开会,在井边就能把事给办了。人来人往不断,消息传得很快。我们村有一口水井,供全村90多口人吃喝。平日里,井水基本够用。有时,邻村的人不吭声担走两桶水,马上就有人揭发,阻止他们抢走我们的生命之水。

说是生命之水,一点也不为过。那时,有几年天大旱,又赶上焦麦炸豆抢收抢种的时节。白天,大人们去收割庄稼,每家会留一个人去井边排队等水。小孩子就派上大用场,干农活儿和等水一样重要。我也经常被爸妈派去等水。越是用水高峰期,天越大旱,水井出水越慢。两米多深的井底,水一滴一滴从井壁石缝间渗出来,一个多小时才能出一担。等水时,孩子们就围在井旁打扑克,说大话,畅想有水吃的生活。有人高声道:“我爷说等到黄河炸口,就能坐在山崖边洗脚了。”什么时候才能不用等水吃?谁也不知道。等水的人群基本固定,人员熟悉,各家的担水工具也熟悉。就是七岁小儿也能挨个叫出十来个桶的主人的名字。有的人家一直排队到夜里。大人们忙完地里的活儿,夜晚再累,也得时刻警醒:该去舀水了, 迟一点就被别人抢走了。因抢水起摩擦,摔桶的,吵嘴的,时有发生。

实在等不及的人家,就套上牛车,拉着大号水桶,到十多里外的山沟里拉水。崎岖陡峭的山间,硬生生劈出一条蜿蜒车路。土垫石铺,仅容一人一车经过。两场雨过后,路被冲得面目全非,又得动员全村青壮劳力,耽误一天的农活儿重新整修。只要能拉来水,修路就是头等大事,村里人欣然前往。因为水,乡亲们的关系也近了几分。刚等满一担水,在返回的路上,迎面有人拿个水瓢过来,急急地说:“渴死了,渴死了,叫我喝一口吧!”担水人总会笑嘻嘻地停下,招呼道:“慢点,别弄洒了。”临走,讨水人又端一瓢水回去。不捎水,谁会拿着瓢?刚“呼哧呼哧”从远处拉回一车水,就碰上邻居拿了一个大白盆来借水:“唉,真愁人,家里来了亲戚,半天了还没喝上鸡蛋茶。先借我一盆水,明天早上拉回水后就还你!”借水人一脸的焦急,又满是诚意。

上学的孩子也缺水。咋办?偷水喝!小学就在大队部旁边。离学校最近的是渣沟村。路边那几家,哪个学生娃没有多次“造访”过?最靠路边的那家,有个90多岁的老奶奶,常年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根棍子,撵落进院里的鸟雀,也撵前来“借水”的孩子。看到几个丫头或小子鬼鬼祟祟进来,老人撇着没牙的嘴尖声训道:“水!水!哪儿还有水喝?都让你们喝光了!”孩子们脸皮厚,等老人一步一步挪到灶房门口,一群偷水的孩子早已嘻哈着像受惊的鸟雀四散逃开。一大缸水被喝掉半缸也是常有的事。

水!水!水!一张张父老乡亲们的脸上写满对水的渴盼。那时,洗衣服也是个奢侈的愿望。嫁到本村的大娘或婶子们时常埋怨嫁错地方,早知道这地儿恁缺水,说啥也不同意嫁过来。外嫁到山下有水的村里的姑姑或姐姐们,回娘家也待不了几天——衣服可以不洗,小孩的尿布咋办?少一个人就省一口水。

那时,乡亲们的用水智慧无穷。天旱时尽量去远处拉水,天涝时用水窖蓄水。平时的脏衣服打包到远处的山沟里洗,或到外婆家的河里洗,是我星期天的一件要事。赶紧写完作业,背着一包袱脏衣服去山下的外婆家。坐在哗哗流淌的河边,表妹说:“这条河要是能分一小股水给你们该多好。”

我们也有不缺水的时候。每逢下大雨,家家户户水多得用不完,水窖、水缸、水桶、水盆,全部蓄满水。村边的水坑里,水满得朝外流。洗衣服,牲畜饮水,都靠这水坑。欢声笑语回荡在山间,乡亲们脸上的皱纹像水面的涟漪,一圈圈散开。当地的土质属于红土,蓄水性强,雨水顺着地基石缝渗进屋里,正屋里靠角落处挖一小坑,一会儿就蓄满一坑水,不出门就有水。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半个月,甚至一个月。

当时,我们镇的西山和东山一样缺水,都面临着没水吃的考验。转眼到了2005年。这年春天,王屋山供水工程顺利竣工,村村通上自来水,彻底告别没水的日子。在西山举行的庆祝大会上,许多上了年纪的乡亲上台表达激动和喜悦之情。尤其是我们那个上过高中的村委主任,前一夜就写好了长达十页的感谢信,在台上边哭边发言,感染了现场观众,也打动了当时的市领导。

2009年,我们全家搬到城里住,再也不担心用水问题了,幸福感倍增。偶尔回老家,看见水桶,我无限感慨。水桶只剩下一个,歪放在院子的角落里。担水的钩担斜靠在墙根,凄然诉说着时光的消逝。

如今,虽然离别家乡多年,但是我仍不改节约用水的习惯。到洗浴中心,看见有人离开,水还哗哗地流,我就赶紧过去关上水龙头,也曾因此遭到对方的白眼:多管闲事!她不知道,这些生命之水,曾怎样焦渴过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曾怎样焦灼过父老乡亲们的繁忙岁月。那些灰头土脸、干巴无味、等水偷水的日子,曾怎样牢固盘踞在我的记忆深处。

改革开放40年,山乡巨变说不完。父老乡亲们从饮水难到水管一开哗哗流,用水无后顾之忧,从行路难到水泥公路通到家,出行畅通无阻。这是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年华似水,岁月如歌。家乡有首歌,一首动人的歌,那是改革开放带给我们的幸福歌;一首流蜜的歌,那是生命之水流过山区乡亲们的心窝。

2019-01-04 1 1 济源日报 c_17735.html 1 那缺水的岁月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