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中学时代酷爱化学,大学毕业后涉足纺织行业;他曾迷茫过,也遭遇过各种困难,但始终坚持用化学方法制造出更多、更好的“人造丝”。
记者见到郁铭芳时,他穿着深蓝色夹克、灰色长裤,坐在一台旧的电脑前。他很瘦,耳朵比一般人略长,眼睛不大却很有神,说起话来有浓重的上海口音。
郁铭芳出生于上海,后来求学、工作亦在上海,与作为上海“母亲工业”的纺织业相伴走过了数十年流金岁月。从纺出中国第一根合成纤维到生产出第一批国产军用降落伞丝,从主持“丙纶喷丝成布”项目到领导芳纶等新兴高性能纤维的研制,从解决国人穿衣问题到解决国防装备的材料问题,他亲历并参与推动了中国化纤科技从无到有、由弱到强的全过程。
如今,他是中国工程院院士,被视作中国化纤领域的奠基人。但他总说:“我是一个普通的科技工作者,不过是做了一些应该做的事情。”他认真、执着、乐观、勇于面对困难,这也是他取得今日成就的原因。
结缘“稀奇”的化学
1927年,郁铭芳出生在上海一个小康之家,父亲擅长英文,在外国洋行工作,家中经济条件不错。母亲常给他讲牛郎织女、娥嫦奔月的故事,令他对遥远的夜空充满遐想。他觉得天上的星星真神奇,北斗七星竟能指引方向,便逐渐萌生出长大后学天文的想法。然而,中学时代的一堂化学课,令他改变了追寻的方向。
那堂课的内容,他记忆犹新。课上,老师将一种无色透明液体倒入另一种无色透明液体中,混合后的液体变成了红色,再将它倒入第三种无色透明液体中,混合液体又变回了无色。老师说,这是因为发生了化学反应,产生了新物质。“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好稀奇,两种物质放在一起,可以产生新的物质。”郁铭芳微笑着回忆道。就是从那天起,他开始对化学产生浓厚的兴趣。
他的父亲十分重视子女教育。郁铭芳作为家族中的长子长孙,既感到荣光,又有责任和压力,从小读书十分用功。1944年,他以东吴附中总分第三名的成绩入读东吴大学化工系。战火纷飞中,东吴大学无固定校舍,他随校四处辗转迁徙,但学习从未因烽火连天而稍有停歇。大学四年,他打下了扎实的专业基础,并进一步加深了对化学的兴趣。他对恩师顾翼东先生的“一个化学家必须为人类留下某些有用的东西”“五个W”等治学理念感念至今。
1948年大学毕业时,郁铭芳谢绝了老师推荐他去台湾石油化工厂工作的机会,和许多同学一起应聘中国纺织建设公司。最终,该公司录取三人,他是其中之一。可是,由于当时上海第十七棉纺厂负责纺织浆料分析的化验室急缺人才,郁铭芳便被分到那里任练习助理技术员,而没能去他想去的印染实验室。“印染出不同颜色,这是化学。纺丝织布则主要是物理,并没有新物质产生。”他解释道。
郁铭芳一度陷入迷茫。有前辈建议他去学习纺织,他摇头不肯,心里还是盼望有朝一日能从事与化学相关的工作。
用化学解决国人穿衣问题
在棉纺厂的纺织浆料分析化验室,郁铭芳一待就是五六年。用他自己的话说:“在学术上浪费了五六年,但在政治上进步了。”
学生时代的郁铭芳一向不谈政治,对一些同学为政治搞罢课而影响正常教学的行为很不赞同。毕业后,有一位党员同学和他一起到上海第十七棉纺厂工作,不时请他帮忙复印党的一些宣传材料,加上新中国成立后整体社会氛围的影响,郁铭芳逐渐在思想上接受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然而,他仍迟迟未能从事与化学相关的工作。转机出现在1955年,周恩来总理在全国知识分子工作会议上发出“向科学进军”的号召。随后,上海各系统均出台了“用非所学”的技术人员可申请“归队”的政策。郁铭芳在厂领导支持下给上海纺织局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想参与化学纤维研究的愿望。
“当时,布匹实行供销制,人们买布都要凭布票。要想解决人民穿衣问题,单靠棉花产量远远不够。国家纺织工业部已经决定发展化学纤维,而上海的纺织业在全国首屈一指,我觉得这是一个顶好的机会。它跟化学有关,我又比较了解纺织的一些基本情况,因此想要搞化学纤维。”郁铭芳回忆说。
1957年11月,11名技术人才被抽调到上海纺织局新组建的化纤筹建处,郁铭芳是其中的三名党员之一。几个月后,上海合成纤维实验工厂成立,主要任务是研究衣用纤维。郁铭芳历任实验室主任、生产技术科长、副总工程师等职。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步入化纤研究领域,但前方的路仍然困难重重。
大约在10万年前,随着体毛退化,人类开始用兽皮、树皮、草叶等天然纤维来遮体保温。后来,绒毛、棉花、亚麻、蚕丝等天然纤维被逐渐广泛应用于纺织。科学家最早提出开发化学纤维的构想是在17世纪,但200多年后才成为现实。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化学纤维工业发展迅速,涌现出一批新的工艺和产品。然而,纺织历史悠久的中国当时正处于长期战乱中。到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化纤工业仍是一片空白。
1957年年底,在一排简陋的平房里,郁铭芳和同事们从零开始,边干边学。他们不分昼夜地查阅国外资料,研究化学纤维的原理,了解工艺和品种,搜寻国外研究设备的图纸,大范围地调研国内工厂的生产能力。
当时,国内的科研和生产条件都比较落后,但他们想方设法地因陋就简。原料聚合用的高压釜缺少耐高温、耐腐蚀的不锈钢材,他们就请老凤祥银楼的师傅用白银打成薄片制作内胆;纤维后加工没有拉伸加捻机,他们就用棉纺厂淘汰的细纱机加装拉伸区而成;缺少设备零件,他们就把图纸带回原来工作过的老厂加工……经过不懈努力,1958年6月,他们终于利用“土设备”成功纺出中国第一根合成纤维(化学纤维分为两大类:以天然高分子物质为原料的称为人造纤维,以合成高分子物质为原料的称为合成纤维)——锦纶6长丝。
1959年,郁铭芳带着利用锦纶6长丝制作的一张10斤重的渔网到北京参加国庆十周年成就展。1960年,他和同事们成功研制出中国第一根军用降落伞用锦纶长丝,彻底解决了国内军用降落伞原料的供应问题。这一成就吸引了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朱德前来上海合成纤维实验工厂参观,并与郁铭芳亲切握手交谈。
郁铭芳由衷为自己能有机会用化学的方法为国家解决一些问题而感到高兴。他诚恳地说:“一个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做一些对国家、对人民有用的东西。”
科研也讲唯物辩证法
改革开放初期,“的确良”曾是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其实,早在20世纪60年代,这种化纤布料就开始进入中国,并且价格昂贵,被视作“身份的象征”,主要原因是其原料涤纶短纤维依赖进口。
为解决“的确良”的原料问题,1964年,由原上海合成纤维实验工厂改组而成的上海合成纤维研究所接到了国家科委下达的“年产300吨涤纶短纤维中试(即产品正式投产前的试验)”项目任务。当时,37岁的郁铭芳任研究所副所长兼总工程师,承担了该项目的组织领导工作。
经过充分的调查研究,郁铭芳认为,当时国内化纤厂普遍采用的炉栅纺丝技术存在质量不匀、进料堵塞、需定期停产清洁等问题。他决定从西德引进国际先进的螺杆挤压纺丝设备。然而,设备安装试行后,出现了堵料、漏油等诸多问题。郁铭芳顶着压力,组织技术人员“对洋设备动手术”,前后改装20多处,又通过持续实验摸索温度、湿度等工艺条件,终于成功实现中国纺丝技术的升级换代。后来,这套“中国版”螺杆挤压装备技术和工艺成为国内熔融纺丝法的主流技术,为解决国人的穿衣问题立下汗马功劳。
20世纪70年代,郁铭芳又成功领导研制出强度比钢高、密度比铝小、能耐高温的高性能纤维材料——高强Ⅰ型碳纤维。这一材料可用于火箭喷口、导弹端头、卫星等高精尖设备的制造。他还领导技术人员在芳纶、聚酰亚胺纤维等方面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探索,在高性能纤维方面做出了开拓性贡献,多次荣获国家有关部委的通报嘉奖。
郁铭芳总结多年的科研经验认为,科研也需要讲究唯物主义辩证法。“事物总是在变化发展的。研究一个问题,要随时调查研究。了解国际上有什么比较新的研究成果,要思考人家为什么这样做,有什么意义。然后,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发现了哪些不足,有没有办法来解决问题,怎么开展接下来的工作?”他说。看似轻描淡写的总结,却道出了科学研究的真谛。正是在这种思路的指引下,郁铭芳在不同时期总是走在中国化纤领域科技发展的前沿。
20世纪80年代初期,郁铭芳通过外国科技期刊得知了非织造布技术。他立即意识到这种由高分子聚合物喷丝直接成布、无需纺纱织线的先进技术,能大大缩短纺织工艺过程、成倍提高生产效率,并且成本低、用途广、生产环境也更好。于是,他极力争取上海纺织局、国家纺织工业部的支持,在国内率先建立“喷丝直接成布”研究课题,获纺织部拨款220万元、上海市贷款900余万元。
以当年的物价水平,背着900余万元贷款,郁铭芳坦言压力很大。但他相信科学,认为一定会成功。为确保工程质量,他坚守在施工现场,与技术人员、工人们一起“三班倒”,同吃同住。这个“丙纶喷丝成布”项目最终于1989年顺利投产,有力推动了中国纺粘法非织造布技术的快速发展,为日后中国纺粘布产量领跑世界奠定了基础。郁铭芳个人因此获得2011年中国纺织品行业协会非织造布分会授予的“终身成就奖”。
1990年,为改变上海纺织化纤原料依赖外来供应的局面,已到退休年龄的郁铭芳应邀出任上海纺织局有史以来最大的投资项目——“年产7万吨聚酯项目”的总工程师。他先后赴世界多国考察。凭借过硬的技术和流利的英文,郁铭芳在与外方技术谈判的过程中提出一系列改进意见,并为维护中方利益据理力争,被外方称赞为“忽悠不得的谈判专家”。该项目于1994年6月成功投产,当年即实现赢利。
1995年,郁铭芳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他特地去看望了已从复旦大学退休的恩师顾翼东院士。在许多场合,郁铭芳总是说:“我只是做了应做的工作,却获得了许多荣誉。其实,这都是大家的功劳。”
人生要乐观
2001年,郁铭芳应邀加盟东华大学(原中国纺织大学,前身是1951年创建的华东纺织工学院),担任材料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为国家培养更多化纤人才,是他的心愿。
他说:“当年从零起步,如今中国毫无疑问已经是化纤大国。”全世界每两件服装中就有一件是中国制造。人们常在服装吊牌上看到的聚酯纤维、粘纤、腈纶、氨纶等成分都是化纤产品。不过,郁铭芳也指出,中国距离成为化纤强国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尤其在高性能纤维和机械设备等方面,与世界真正的强国仍有较大差距。
回顾自己的科研道路,郁铭芳既为自己有机会用化学方法为国家和人民做出一些贡献而高兴,同时也为这些工作多是实现了将国外已研发成功的产品和设备引进中国,缺乏自主原创性成果而深表遗憾。他希望年轻一代能不断开拓创新,实现“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梦想。他说:“当前,化纤行业仍然焕发着新的生命力,从纺织到工业、国防、航空航天,应用非常广,有许多新产品、新领域有待研究,有许多潜力有待发掘。”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郁铭芳是一个做事认真、一丝不苟的人。
在三个儿子的记忆里,郁铭芳总是很忙,常常很晚到家,假日里总“霸占”着家中唯一的写字台书写和阅读。他的开门弟子钟继鸣永远记得,自己当年写的毕业论文引用了60余篇参考文献,导师郁铭芳竟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把所列文献一个不漏地校阅了一遍。郁铭芳曾应上海纺织局之邀,任鉴定委员会主任。有人希望他别太认真,“手抬抬就过去了”,但他说,要么别请他,签字就要负责任。
“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们一生中会遇到很多问题,最重要的是要乐观。”郁铭芳说,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困难就是生病。从小学、中学、大学到工作后,郁铭芳都曾罹患严重的病。但这让他深刻意识到健康的重要性。郁铭芳每天都坚持锻炼,至今仍能保持比较健康的身体状况。“健康是前提。没有健康,不仅不能工作,还会影响他人。”老人和蔼地说。
来源:《人民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