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三)《禹贡》:是“功绩”还是“方案”?
时至今日,国际学术界对夏朝的存在仍不予认可,理由主要是相关发掘规模较小,没有像发掘殷墟那样有大量的青铜器、铭文出土,也没有大型宫殿的遗址等。
与夏朝命运相关的自然是大禹。大禹及其功绩,尤其是大禹治水的历史真实性仍遭受着严峻的挑战。这集中表现在对《禹贡》这部历史著作两种截然相反的解读上。
“贡”,《广雅·释诂》云:“上也,税也。”《释言》云:“献也。”《书序》云:“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周秉钧《尚书易解》说:“水土既平,万民乐业,怀帝之德,念禹之功。 史官记之,以章厥功,命日《禹贡》。”
《禹贡》,历代学者一般设为贡赋之法。其说导源于“作贡”二字。汉孔安国就“任土作贡”释作“禹制九州贡法”。后之学者注释大致类此。
综合上面对“贡”字的释义,其实只有两种,一种是就“贡”字的本义而言,就是“税”“赋”,因而,“作贡”即制定税赋之法,如孔安国所言;另一种解释是就“贡”字的引申义而言,就是指功劳、贡献,如周秉均所言。
其实,这两种解释并没有本质区别,因为制定税赋之法正是大禹莫大的历史贡献。它奠定了作为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的政治经济基础,也是夏朝作为中华大地上第一个统一的大帝国存在的证据。
正因为如此,《禹贡》的命运就不能不跟夏朝和大禹的命运紧密相连。
如果大禹和夏朝是真实的历史存在,那么《禹贡》的内涵一如孔安国所言或周秉均所言都是顺理成章的。但如果说大禹只是一条虫子,或者说大禹治水只是一个神话,夏朝仍是虚无缥缈的历史幻影,那么孔安国、周秉均对《禹贡》的释义岂不是关于“神话”的神话吗?
于是,自20世纪初开始,在疑古的汹涌浪潮影响下,对《禹贡》便有了全新面目的阐释,直至今天。
我们随便查一下,就有这样说的:“《尚书·禹贡》是战国时魏国的人士托名大禹的著作,因而就以《禹贡》命篇。这是撰著这篇《禹贡》的人士设想在当时诸侯称雄的局面统一之后所提出的治理国家的方案。这是一个宏伟周密的方案,不与寻常相等,故托名大禹,企望能够得到实际的施行。”
在《禹贡》里,言天下九州自冀州始(冀州正是魏的地盘,包括现在山西大部、河北西部及太行山以南至黄河以北的河南省部分地区),其余八州进贡的目的地均指向冀州,因为冀州乃尧、舜、禹三代的帝都所在。
帝王纪云:“尧都平阳,於诗为唐国。”徐才宗国都城记云:“唐国,帝尧之裔子所封。其北,帝夏禹都,汉曰太原郡,在古冀州太行恒山之西。其南有晋水。”括地志云:“今晋州所理平阳故城是也。平阳河水一名晋水也。”
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载:“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
上文说到的夏商周断代工程考古发掘出的夏朝最晚的都城斟那,即河南省偃师二里头遗址,也在古冀州,战国时的魏国地界。所以,孔安国根据《禹贡》开篇明义的“禹别九州,任土作贡”判定《禹贡》的核心内容就是制定了九州贡法。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里说:“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其宜。”既是对大禹功绩的概括,也是对《禹贡》内容的概括,并明确表示禹的最大功绩是定九州、定税制,实现国家统一,这是治山导水的目的和结果。
但如果按上文所引这位战国时魏国人撰写《禹贡》的目的是托名大禹而为“诸侯称雄局面统一后提出的治理国家的方案”,就等于说这位高人算定战国七雄争夺结果必是由魏国统一天下,天下九州除冀州外其余八州均要向冀州也就是魏国纳贡称臣。
这是一个多么狂妄的梦想!因为当时的魏国在七雄之中远不是强国,夹在秦、齐两强之间,烽火连绵朝不虑夕,结果很快就被秦国灭掉了,哪里还敢有这等野心?
我想,对《禹贡》作出这种与历代学者大相径庭的阐释,是为了适应20世纪初疑古派否认大禹、夏朝存在的潮流而凭空臆造出来的遁词。后来,疑古派的领袖人物顾颉刚大概感到说《禹贡》出自战国时魏国人之手从逻辑上说不过去,就坚持说出自战国时秦人之手,因为秦国最终统一了天下,最有资格接受这份“治理国家的方案”。可是,说出自魏国人之手有一定的道理,就是《禹贡》里对黄河有“西河”“南河”之称。这只有魏国人对黄河的称谓。所以《禹贡》出自魏国人之手的观点已被广泛接受。
如果按顾氏所说,《禹贡》为战国时秦人所写,那么,秦统一中国后,要施行《禹贡》提出的“治国方案”,天下赋税,包括秦所在的雍州,均要先交到冀州,再由冀州运到雍州。这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
但是,你看,《禹贡》里关于雍州贡赋是这样写的:“那里的土是黄色的,那里的田是第一等,那里的赋税是第六等。那里的贡物是美玉、美石和珠宝。进贡的船只从积石山附近的黄河,行到龙门、西河,与从渭河逆流而上的船只会合在渭河以北。”
“西河”是雍州和冀州也就是秦和魏的交界。雍州进贡的船只从黄河上游的积石山,龙门山顺流而北,在渭河以北进入西河,就等于绕过了雍州腹地到达冀州。看来,雍州同其他各州进贡的目的地一样,都是冀州,因为这是夏朝的国都所在。
这充分证明了《禹贡》之“贡”是进给禹的夏朝的,而不是那位战国时的魏国人设想中在天下一统之后,把天下贡赋都进到魏国,也不是如顾颉刚所言《禹贡》由战国时秦人所写,为秦统一天下后贡赋皆归于秦而作的“治国方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