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通电话来得突然。10月1日晚8点43分,听筒里撞进居民组小队长小全的声音,带着豫西北乡村的直白:“付宝娘‘老’了,这次轮到你和你哥打墓。”他说,翌日早7点得到家,这回是“打羊坑”,“穿趟”你们打不了。
挂了电话,我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付宝娘”三个字发怔。本家奶的模样在脑子里晃——总揣着块花手帕,坐在院门槛上晒暖,见我就喊“娃回来啦”,声音软乎乎的。
一
这是我第四次被喊回去打墓。上回是给王军娘“打羊坑”,那时我就想,怎么总让我“打羊坑”?其实我更想试试“穿趟”——“羊坑”挖好,在坑底一端掏个小窑洞,那是放棺材的地方。想起给宝军娘打墓那次,我和王国生一班。原本安排我打“穿趟”,我在下面抡洋镐,想把地方掏宽敞点。可没过多久,王国生就接过去,让我在外面撩土。后来老辈人说,“穿趟”打得“可门”就行,不必太大。我也慢慢明白,“打穿趟”讲究技巧——高个子在里面抡不开镐,打大了出土又多,非得老师傅来不可。按咱济源本地规矩:“羊坑”一般长八尺、宽三尺三,深要么九尺五、要么八尺五,也有一丈二的;“穿趟”更有讲究,长七尺五、宽三尺三、高三尺,一分不能差——那是给故去的人量好的“家”。
正要睡下,小全的微信又跳出来:“明天不打墓了。”午夜,我纳闷,是预报有雨,怕误了下葬时辰?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稳。
二
第二天清晨6点,父亲的电话追来,语气发颤:“起床没?快来接我!咱和付宝家是自家人,红白事都凑一块的,我还是这次白事的主持……鸡蛋给你炖好了,喝了咱就回去。”7点20分,我和妻儿在粮油街接上父亲,往老家邵原镇张洼村赶。
9点半,车在山路上盘绕。深秋的豫西丘陵裸露出黄土的底色,路旁树叶泛黄,远处山峰戳在天上,看得清石头的纹路。可我心里沉,没半点往日回家的轻快——不打墓了,这活儿,落给了谁?
到家,母亲才说出缘由:“付宝平时工作在外,不经常回来给人帮忙,这回村里让他自己找人打墓,抬板的还是村里人。”她说的“村里”,其实是我们张洼村沟东居民组,与邻近小南洼、刘家庄三个组的约定——谁家有白事,打墓、抬板轮流来,按户头分两班。谁要是不掺和,等自家老人“老”了,就只能自己张罗。当然,规矩不是绝对的,毕竟有乡情在。现在请人打墓要1500元,虽说不管饭,但“会人”总会顺手把热饭端过去。“会人”,就是村里办丧事时帮忙的,做饭、借锅碗、搬桌椅,里外张罗得妥帖,不用主家多说话。
三
下午没事,我去海堂叔家里坐。叔是1957年生,说起沟东居民组的旧事。20世纪60年代,这儿就五户人家:后小窑一家,前院王军那大家子,中院是他和长军叔、保根叔,东疙瘩是小栓爷、小星叔那大家,大后院是宝军叔、伟社哥家。“那时候人多,热闹,现在枝蔓散得远喽。”叔说,后院还住过龙战、小米家,“那家人有能耐,房子青砖到顶,屋脊高得遮着邻居家烟囱”。我想起20世纪80年代上小学,总爱往他家门口凑,那青砖,在当时就是“富裕”的象征。
叔又说,现在村里的卢姓人家,都是20世纪40年代迁来的。我这才惊觉,这些从小见惯的邻居,原来也是后来扎下的根。卢家老太太常来我家串门,和爷爷坐在院里唠。爷爷说过,卢家曾是富户,新中国成立后从自家楼板里搜出的“代金劵”装了好几筐。原来这村里的根,不光是老住户的,也是这些迁来的人,一砖一瓦搭起来的。
四
按惯例,本家奶在家停放3天。10月2日晚,四大家的人被喊去开会,说要建个微信群,以后有事就在群里通知。参会的得是“章”字辈以上的,就是叔和爷辈的,个别“章”字辈没大人的,才由“万”字辈补上。我是“万”字辈,没进会场,和几个亲戚在门外站着闲聊。
会快散时,付宝的嫂子月琴婶婶出来,看见我们就问:“咋不进去开会?”我随口答:“听说要建群呢。”她接的话像块小石子砸进我心里:“你们能进群吗?”我愣住——按亲疏,我们确实已出五服,不算近亲了。可小时候,月琴婶婶还总塞糖给我,怎么突然就分了“能”与“不能”?我没接话,只觉得风从门缝钻出,有点凉。
五
连日阴雨,直到下葬那日清晨,天还没晴。路上积水未渗尽,四处泥泞,空气里沁着湿冷。按当地习俗,老人下葬前这顿饭,必须是咸大米饭。开饭也有序,帮忙的“会人”用条盘端饭,先一碗一碗地敬到娘家亲戚桌上,确保他们坐首要席位。之后,才轮到辛苦出力的抬棺汉子。主家还未吃完,主持事务的人已给18个抬板汉子每人递了一包烟。这时,村支书宝根叔向前一步,声音洪亮:“以后打墓、抬板,谁不入会,谁家有事就别指望大家。家里老人都送走的,可以退会;要是想着自己以后的事,还能再入。”
这话落地,人群就炸了。有人嗓门高:“都不入会了咋办?这规矩不能散!”还有人叹:“光能进不能退?现在年轻人都在外面,真要都不入,这活儿谁干?”我站在外围,看着一张张脸——有的皱纹里沾着黄土,是从小见惯的长辈;有的面孔生分,是难得回村的年轻人。“90后”在村里少见,见了面我都叫不上名字;像我这样的“80后”,常年在外,连邻居家的孩子都不认识了。这村里的人,怎么就越来越生了?
六
这次回家,最深的感触是人少了。村里静,老人们一个个离去,孩子们在城里上学,年轻人在外打工。那条小时候觉得漫长的村路,如今走起来竟这样短;那个曾经拥挤的打麦场,现在空旷得能听见风声。
我想起小时候的丧事,那几乎是全村人的聚集。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大人们忙前忙后,唢呐声传遍山沟。现在,一切都简了,安静了。那些复杂的丧葬讲究,“会人”的默契、凑在一起的热乎气,都在悄无声息地消逝。
付宝娘的墓,最终还是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建好了——人情冷暖,总归见不得难处。下葬那一刻,我蹲下抓了把黄土,任那粗粝的土粒带着大地的温度,从指缝间簌簌滑落。这黄土下面,埋着本家奶奶,埋着我们一代代人的根;黄土上面,是我们这些还在走的人,带着村里的魂灵。
那些关于打墓的争执、入会的讨论,其实都是在抓着点什么——是抓着老辈传下来的互助,抓着村里人的情分,抓着一种快要留不住的生活方式。城市化的风刮得急,我们这代人像站在中间的摆渡者,回不去从前满村热闹的彼岸,也没完全踏上城里陌生的此岸。
离开村子时,连日雨水涤净尘埃,夕阳正把湿漉漉的黄土染成一片金红色粼光。道路不再飞沙,车轮滚过,只有湿润的泥斑点点溅上车身,那分量,像是土地一次沉默的挽留。我知道,下一次回来,不知又是送别哪一位长辈。但只要这深厚的黄土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会人”的情分,这根,就断不了。它就像打墓人手里的洋镐,一镐一镐凿在坚实的土地里,也凿在我们这些离乡人的心上,为我们留住了共同的记忆,也凿深了那条——永恒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