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去已有二十四载,却常在我梦中归来,依旧是那生龙活虎的年轻模样。那时,父亲如奔跃于山涧的猛虎,带着天生的勇毅投身于革命的洪流。身经百战之后,他成为共和国的“一级革命伤残军人”,获得“革命荣军”的美誉。他的人生镌刻着两道深刻的印记:一是1947年随陈赓大军南征的烽火征程,二是残肢上永不消退的战争印记。
1944年寒冬,未满15岁的父亲便与革命事业结下不解之缘。他主动承担起八路军首长进出村庄的义务警卫员职责,这是他那段峥嵘岁月的起点。童年时,最让我着迷的,是他用箩头筐挑着两枚“人头雷”,在村西南必经之路埋设、警戒的事情。任务完成后,他又谨慎地将地雷起出、挑回。这段充满惊险的经历,不仅让我真切感受到了父亲的勇敢,更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报效国家的种子。每当父亲追忆起这段往事时,眼中总是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湖北均州战役中,父亲凭着一挺机枪,俘虏国民党官兵13人,荣立二等战功。每每谈及这段经历,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自豪与激动之情。然而,战功的荣耀尚未褪去,擂鼓台的弹片便撕裂了他的身躯。一米八的魁梧汉子倒在战壕里,左腿膝盖彻底断裂,右腿深嵌三块弹片。在战地医院被抢救了三天三夜,他才在剧痛中苏醒过来。当指尖触及绷带下空荡的裤管时,这个在枪林弹雨中从未退缩的硬汉,望着帐篷顶的蛛网潸然泪下——那不是畏惧的泪,而是战士与战友永别的痛楚!
首长刘建勋签发的二等功勋章在郑州的阳光下闪耀,政府分配的安居房尚未入住,荣军福利厂的工作尚未到岗,父亲望着家书中幼弟稚嫩的面容,就毅然做出了返乡的决定。二等功证书、政府颁发的《拨差证》以及十四双军用布鞋,成了他随身携带的三件珍宝。靠着自制的双拐,他与母亲一同担起兄嫂如“爹娘”的责任:为弟弟盖房,他跪在泥地里搅拌砂浆;为弟弟娶亲,他摇着三轮车奔波到几十里外的温县置办彩礼。直到侄儿扑入他怀中喊出“大伯”的那一刻,他才抚着假肢上的疤痕,笑中带泪。
当十二箱蜜蜂在老宅院中嗡嗡作响时,父亲成了村里的“活算盘”,将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集体管伙那年,他拄着双拐站在灶台前,将红薯干掺进玉米糊,而自己碗里总是最黑的那块红薯干。乡邻生病,他摇着三轮车碾过冰封的蟒河去买药;孩子因学费而困顿,他便把养蜂所得的钱悄悄塞进家长的手中。每当对方含泪道谢时,他总是那句话:“孩子上学要紧!”深冬,为了给乡亲们筹措冬煤,他连人带车翻入县道旁的河沟里。三轮车压着残肢,鲜血模糊了面容,他仍下意识地用流血的手紧紧护着买煤的钱款。
在他的辛勤操持下,我们家在牛家庄村创下了多个“第一”:第一个购置“蜜蜂牌”缝纫机,第一个买回“红旗牌”自行车,第一个添置“飞跃牌”电视机,还率先用上了能自行接收电波的一拖二短波收音机……这些物件,无声诉说着他用残躯为家人撑起一片天的坚韧与奉献。
1970年冬,父亲盼子参军心切,亲自到公社武装部,将年仅17岁的长子送入部队。临走时,他向武装部领导郑重表态:“我有四个儿子,一到入伍的年龄,我就要让他们参军,人人都有保家卫国的阅历!”
1990年春节,在市区钟楼街对面的住户门前,赫然贴出一副春联:“为了巩固国防,两代五人扛枪”。那是在父亲的鼓励下,最小的弟弟从部队回乡探亲时,经他默许,我执笔写下的春联,字字承载着家门的荣光。
今年9月3日,国家隆重举行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大会,天安门广场举行盛大阅兵仪式。有感于此,我用文字追忆父亲,更要告慰他:在您用残躯撑起的大家庭里,如今已是“三代八人扛枪”!您的报国初心,早已在儿孙心中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父亲于2001年正月十八离世。当送葬队伍缓缓行至村口时,我看见道路两旁伫立的人们和雪地上深深的足迹,忽然明白了父亲一生坚守初心的意义。冰凌在送行者脚下沙沙作响,宛如他当年从战场带回的硝烟与荣光,在雪光中交相辉映——那是故乡对赤子之心最深切的回应。
如今,老宅的蜂箱犹在,只是不见了当年的养蜂人。为了支持城市建设,牛家庄已整村搬迁,离开了故土。但每到春天,昔日父亲精心照管的蜂群,仿佛仍在记忆中的时空里翩跹起舞。我知道,那是父亲长留桑梓的英魂,是他以残缺之躯在大地上书写的不朽诗篇:纵失一腿,仍踏遍乡野春秋;虽断筋骨,犹撑起万家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