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志文

吕阿菜是个女计程车司机。

星期二，我和妻在路上拦了一辆黄色的计程车。我们并没有太注意驾驶员。直到她问我们要去哪里，我才听出来是个女的。女性开计程车，在城市也算不上稀奇，所以当时我们并不以为意。

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注意到在驾驶座右方放置的运营登记证，上面的名字是男的。而那个名字跟我一个同事的名字一模一样。我指给妻看，妻有些诧异地说：“完全一样，竟有这么巧的事呀。”

司机注意到我和妻的谈话和表情，很亲切地问我们有什么好笑的事。我把我们惊讶的原因告诉她，想不到她说：“笑死人了，想不到他还做了大学教授呢！”

她说那是她丈夫的名字，她丈夫也是开计程车的。我问她，难道她没有办运营登记吗？为何不放自己的登记证呢？

“怎么可以不登记，警察查到，一次就要罚好几千的。”她说，“可是我的名字太坏了，不好放在外面给人家看。”

她从她丈夫的登记证下面拿出一张崭新的黄色登记证，上面写了她的名字“吕阿菜”，照片是一头卷发并有些富态的妇人。她无疑是个十分坦荡的女人，虽在名字上有些顾忌，但对我们还是信任的，否则不会把她认为坏的名字告诉我们。

“你的名字不坏呀，有什么不能让人看的？”我说。

“菜是让人配饭吃的，通通给人吃了，还不坏吗？”她说，“我几次想去改名，但这个名字是我过世的祖父取的，又觉得不该改。我结婚的时候，我夫家也嫌我名字不雅，给我取了个名字叫美惠，要我到管理户籍的地方改掉。后来连生了几个小孩，家事忙得不得了，也就没有去改了。”

“你幸亏没有去改名，”我说，“名字就是要让人辨识用的。你现在的名字好写好记，如果换成美惠，反而让人记不住。要知道，台湾女人叫美惠的，没有十万，也有七八万人呢。”

“话是不错，可菜是给人吃的，不管怎么说，总是不好。”她说。

“放眼世界，所有的东西不是让人吃的，就是让人用的。譬如有人姓汤，岂不是要让人喝吗？姓牛岂不是要让人牵去耕田，或者给人宰了吗？姓马的，岂不是被人跨着骑？”我说，“从另一面想，能够给人吃、给人用，表明他不是废物，这还是好事一桩呢。”

她停了一会儿没说话，可能在反省这件事。过了不久，她又说了：“我祖父瞧不起女孩子，叫我阿菜是随随便便、普通青菜的意思。反正在他眼中，女人是低贱的。结果他什么都没猜中，唯独这件事给他料到了。我这一辈子都在受苦，生了几个小孩后，还得开车赚钱补贴家用。”

“你想错了，所以这么丧气。”我说，“就是以‘菜’这个字来说，现在菜价一天一天地涨，可见菜一点也不低贱。何况你祖父为你取这个名字是要你平凡、平安的意思，俗话说‘平安是福’，你的名字既不贱又有福气，你怎么可以怨你祖父呢？”

她终于不再说话。我们的目的地已到，我示意她停车。她在找零的时候回过头来。我和妻发觉，她除胖一点外，其实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

“谢谢你啦！”她说，“今天很高兴，遇见懂姓名学的你。”

我原本想告诉她，我根本不懂什么“姓名学”，但还是没说。在我关上车门准备离去的时候，我看到她取下她丈夫的运营登记证，将她那张崭新的登记证插入空出的塑胶框内。我很高兴她自信起来。我们都是凡人，但有时候一些小小的自信，可以让平凡的人生有一些特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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